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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青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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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买的手机上全是蓟千城的短信,最近一条写道:

“连续一周没收到回复,敲门也不答应,想知道为什么,以及你是否还活着。”

她在石琮派出所里待了一夜,又在县医院住了三天,右手手腕骨折打了石膏,小腿和后背上有些烧伤,上面全是水泡。医生说不算重度,细心护理的话,三周左右可以痊愈,开了药膏和敷料,让她记得每日更换。

发现萧有田烧死后,萧金桂跑到派出所报案,哭天抢地、大吵大闹,说潘星雨放火杀人。星雨这边也报案说遭到萧有田的绑架、袭击和非法拘禁,第一时间验了伤,上交了冰糖燕窝的饮料瓶,二虎和救火的乡亲们也纷纷作证。民警调查取证之后,因萧有田已经死亡,案件最后做了撤销处理。

潘星奎次日回到石琮为父亲办丧事,要求星雨负责丧事以及烧毁房屋的修缮费用,被星雨一口拒绝,父亲的丧礼她也没有参加。那几天她一直住在县医院,身边有二虎夫妇陪同,潘星奎一腔怒火在公共场合无处施展。星雨知道哥嫂不会放过自己,趁他们忙于父亲及萧有田的丧事,没等伤情恢复,迅速坐飞机回到了江州。

手受伤没法烧焊,师傅帮她请了三个月的假。妈妈要过来照顾她,星雨说她受过严格的焊接训练,工作时可以左右开弓,左手完全可以做家务,炒菜、做饭、吸尘、拖地都没问题。妈妈看出她不想被打扰,于是每隔一天给她送一锅炖好的骨头汤以及各色小菜,安静地来,安静地走,见家里太乱问星雨要不要打扫,星雨说不用,她也没有坚持。

不是回来的第一天,也不是回来的第二天,她也不记得是第几天,她不再起床,被颓废的情绪打倒,终日躺在被窝里默默地流泪。她从不想伤害任何人,对世界无欲无求,如果可以,她恨不得变成一棵树,安安静静地老去。可是命运却从不报之以温柔。只要哥嫂活着,她永远也无法摆脱他们的纠缠和啃啮。

厨房的水龙头漏了,夜里有很大的滴水声。门外的任何响动都令她心惊肉跳,以为是哥哥来了。她整夜整夜的失眠,白日提不起精神,安眠药也不起作用。

然后,偏头痛开始了,奇怪地抽搐,一分钟一次。她无法构思无法打字,就好像生活在重重叠叠的梦境之中,越来越不想吃饭,越来越难以起床,为了减少上厕所,连水都懒得喝……

摧毁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回来之后的第二天,她在众神网的写手论坛上看到了一则消息。在她写剧本的那段时间,原木与一位笔名是“青柠”的女写手开始合作一部科幻小说——名叫《时差》,看介绍也是一个时空穿越的故事。她立即想起自己与蓟千城合作的小说《回音》,故事核是蓟千城想出来的没错,大纲却是她们共同拟定的,她也贡献了很多新鲜有趣的点子。后来两人闹翻,项目不了了之,但这并不意味着蓟千城可以把它拿出去与别人合作,至少也该征求一下她的同意。

蓟千城经常称赞她的构思与文笔,每每读到情深之处,甚至会感动流泪——她一度以为在他的心目中,自己是不可替代的“道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抛弃自己另寻新欢了!

星雨越想越气,加上手机在那场大火中已彻底毁坏,便不再理睬蓟千城。

“我还在石琮,”她回复说,“处理一些事情。”

“大白天说什么瞎话呢?”

“……”

“我知道你回来了,问过你师傅了。”

“我不想见人也不想说话。”

“你不用说话。但我要见你,我在你楼下。”

她穿着睡衣,披头散发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看了他一眼,扭头又回到床上躺下来,面壁而卧。

她听见轻柔的叹息。

他在客厅里忙碌,大概是收拾东西。脚步轻柔,连拖鞋拍地的声音都没有。她知道家里已经乱得不能再乱了:沙发上扔满了衣服,地上有开着箱的行李,桌上是剩饭和一摞没吃完的外卖。厨房更脏,池子里堆着碗。冰箱的菜和水果都坏了,黄褐色的水滴得到处都是。

她听见扫地的声音、拖地的声音、碗筷碰撞的声音、阳台上洗衣机启动的声音——以尽量不吵人的方式慢慢运转开来。

然后,声音渐渐停顿,水龙头的滴水声也消失了。

巨大的虚空一下子填满了。

回来后的第一次,她进入深度睡眠。

* * *

她在凌晨时分醒来,发现床单、枕头、被子更换一新。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自己怎么可能睡得那么死。

空气中有股好闻的香味,像新鲜剥开的柚子。床尾的箱子上多了一盏香熏灯,安静地散发着淡淡的水汽。

她愣愣地瞪着天花板,在熹微的晨光中研究着上面的水渍形成的奇怪图案。

快到八点的时候,她起床去了趟厕所。洗手间被他打扫得一尘不染,牙刷上有挤好的牙膏。她在心里默默地笑了一声。蓟千城有严重的洁癖又不想让人知道,更不想麻烦别人。为了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矫情”,他包揽了所有的家务。

现在,狭小凌乱的浴室被他整理得好像星级宾馆,找不到一根残留的头发。冰箱的杂物清空了,所有的菜盒、蛋架、隔板、抽屉都被他抽出来清洗得干干净净。过期的调料扔了,肉类按品种码放整齐,又补充了一些新鲜的水果和饮料。

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到了客厅才发现他和衣躺在沙发上看手机。

“早。”他坐起来,将身上的毯子放到一边。

她愣愣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不想说话,我猜你也不想动脑筋,甚至不想哭也不想笑。你不需要动用任何情绪,从现在开始,直到手上的石膏拆除,把一切都交给我,像一个婴儿那样生活。”

她的目光有些迷惑。

“换句话说,就是在一起的‘独处’。屋里明明住着两个人,但给你感觉是在独处,我解释清楚了吗?”

她点点头。

“OK,先帮你洗个头。”他放下手机站了起来,“然后吃早饭。”

因为后背烧伤未愈,右手又打着石膏,她不方便洗头。但妈妈说了,只要任何时候想洗,给她电话。她可以来家里帮她洗,也可以带她去发廊洗,顺便剪个头。她懒得出门,也不想麻烦妈妈,就一直拖到现在。

他怎么知道她需要洗头呢?味道太重?

“早上在楼下碰到你妈了,带了一锅芋头西米露。我说你没醒呢,她就没上楼,直接交给我了。”

“……”

“遛狗的时候我顺便买了一些面包,配它吃正好。”

她以为Momo回来了,四处张望,他又说:“Momo最近有点淘气,怕影响你休息,就没有带过来。”

原来城哥也有生活气十足的一面呢。

她跟他进了浴室,搬张凳子在盥洗池边坐下。他用保鲜膜包住她的耳朵和后背的伤口,试好水温,开始认真地给她洗头。

处女座的洗法,自然是一遍又一遍。他怀疑洗发水是假货,说闻到一股化学药品的味道,又批评她不用护发素,说后果是头发严重打结。洗到一半,他决定不将就,跑到超市买了几瓶认可的香波,回来将头发又洗了一遍……

洗好吹干后,她窝在沙发上,安静地等着他做早餐。

收拾过的客厅整洁明亮,他告诉她在某个地方挂一幅画,会挡住难看的插座。在某个地方挂两幅画,会平衡家具的颜色。在某个地方挂三幅画,会让整个屋子生动起来,会给客人以想坐下来聊天的欲望……

——“别担心找不到画,我那边有很多,实在不够我给你画几幅。”

她默默地看着他,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不论发生了什么事,受到多大的委屈,父亲和哥哥都不许她哭,有哭必打,打到眼泪停住为止。嫂子进门后,她连忧伤的表情都不能有了,哪怕是微微皱眉都会挨骂——“哭丧个脸给谁看?”渐渐地,她学会了用“空姐”的态度服务这一家人,变成了一个情绪管理的高手:永远温柔,永远微笑,永远服从。学会了不想笑的时候笑,想笑的时候不笑,不论哪一种生活场景,她都会拿出一套标准的情绪呈现出来。

直到离开石琮,她才逃离了情绪的苦役,才开始慢慢感受,慢慢地做回自己。

他在厨房忙碌,屋子里充满了蘑菇、鸡蛋的香味。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味觉回来了,胃口也回来了。

默默吃完了一份过于精致的早餐后,她神佛一般坐回沙发,等着他给自己换药。

绷带、棉球、碘伏、药膏,他看见水泡就用针挑破挤干,如老妇绣花一般,帮伤口消炎杀菌。其实她身上的疤已经够多了,并不在乎多这么几个。但他迅速捕捉到她不以为然的表情,严肃地说:“我是不会让你留疤的,但你也要好好吃饭,营养跟上,OK?”

OK。

——“姨婆做了白斩鸡,让我带给你尝尝。”

——“这是听雨棒,仙人掌做的乐器,可以发出雨水的声音。我妈从墨西哥带回来的,给你安神,试试?”

——“鹿哥去台湾开会,带给你一堆面膜——你用面膜吧?”

她好像掉进了某个游戏的拯救系统。

吃完早饭,她回到卧室继续睡觉,他留在客厅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不知是写程序还是写稿,总之,她在“嗒嗒嗒”的键盘声中睡着了。

梦中传来一阵脚步,他走到阳台,赶在阳光刺眼之前,关上了窗帘。

她瞬间惊醒,想起那里有个破旧的纸箱,里面放着她最重要的藏书。

只要看一眼书目,他就会知道她是鱼藏。

幸运的是,他没有发现。

更幸运的是,那只是一个梦。

她早已把那些书锁进了一个灰色的行李箱。

* * *

他陪伴了她整整两周,她才终于开口说话。

“想去一个人多的地方,说的话最好听不懂。”

他带她去了江州师大的英语角。

洛南路上的每个大学都有自己的英语角,江州师大最热闹,周四和周五定期举办,据说已坚持了十几年。最多的时候几百人同时在场,就在喷泉广场旁边,盛况空前。现在练口语的办法多了——跟读机、美剧、补习班——来的人就少了。

他们去的时候,英语角才刚刚开始,里面只有二十几个人和三个外教。他们坐在喷泉边的木椅上,被弥漫的夜雾和花香笼罩着,虽有路灯,能见度不高。过了片刻,人渐渐多了起来,影影绰绰,喁喁细语,像是走进了一个集市。

星雨的英语基础不好,技校对英语也没什么要求,当年为了突击高考所背的单词、句法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她不想讲话,却总有人找过来,蓟千城不得不三言两语地打发他们。她听不懂,只觉得很流利。

“你英语好么?”她问。

“好极了。”

她被他自信的样子惹笑了:“难怪语速那么快。”

“我有吗?”

“太有了。”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对白色的耳机,将其中的一只递给他:“戴上这个,假装听音乐,就不会有人找你了。”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叫了声“星雨”,一个白衣女子快步向他们走来。

她认出是秋喜,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了。

“这么巧?”秋喜的脸红扑扑的,兴致很高的样子,“你俩也经常来英语角吗?”

“第一次,”星雨问道,“你不是已经毕业了吗?又回学校了?”

“我想留学,报了个托福班。”

“那万迦呢?”星雨讶道,“不想干了?”

“当然想!可是我那几个同学铆足劲儿地跟我竞争,必须得有二手准备。”她苦笑,“你们坐,我不打扰了。”

她挥挥手,匆匆地走了。

“她还挺聪明的,”蓟千城嘲道,“一出国,名字就变成了拼音,再也没人知道她的底细了。”

“其实——就算冒名顶替的人不是她,我哥嫂也不会让我上大学。她要是真来求我,我是会让给她的。”

“你错了。”他正色地说,“现在的大学对贫困学生有很多资助,只要你来报到,家里不出钱也能读下去。属于你的东西凭什么轻易地交出去?那是你的未来,你的人生,你应该多多为自己着想。你总说我爱扶贫,你才是真正的扶贫模范吧?”

她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秋喜的背影变成一道轻盈的白光,混入灰色的人群中。

耳机线打结了,她试图解开它,无奈右手打着石膏,越解越结。

“我来吧。”他说。

他整个人都藏在大号的套头衫里,夜光中只露出一道幽深的轮廓。修长的手指摆弄着耳机,片刻间就解开了。耳机线很短,为了塞进耳朵,他们只好靠在一起。

“你来选歌吧。”他说,“一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音乐。”

这么一说,她倒不敢选了,想起他公寓里那些昂贵的音响。

“你会什么乐器吗?”她随口问道。

“钢琴、大提琴、吉他、鼓。”顿了顿,他又说,“在学生乐队里吹过一阵长笛,勉强能吹几支曲子,不算熟练。”

按照会话的礼节,通常到了这里,他会反问一句“你呢?”

她什么乐器也不会,简谱也不认识。还好他没反问,她也没再追问,问得越多自己越像个没有形状、缺乏细节的人。

“还是你来选吧。”她把手机递给了他。

他选了一个法语的歌单,女歌手有浓重的鼻音,梦呓般的吟唱撕裂了嘈杂黑暗的夜色。

她靠着他的肩膀,感受着音乐的律动,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放松与平静。

不知从第几曲开始,她忽然默默地流泪,怕他发现,不敢擦拭,一任泪水滴湿了衣裳。但他还是发现了,将套头衫脱下来,捂住了她,就好像她是一颗刚刚烤好的红薯,必须用厚布包着,不然就会烫手。

“如果你想说点什么,就说吧,我会安静地听着。”

“不想说。”

“星雨——”

“一个人不把生活里的糟糕事往外说,不拿它去破坏别人的心情——是一种基本的礼貌。说出去于事无补,只会增加别人的负担。”

他的嘴角扯了一下:“别人?”

“对,别人。”

她晃动了一下脑袋,耳机忽然掉下来。他拾起来,帮她塞回原处。

“把手给我,送你一个东西。”

一样冰凉丝滑的东西套进了她的手指。低头一看,是一枚小小的戒指,式样简单,正当中是一颗鲜红欲滴的宝石,周围镶着一圈细钻。

那戒指一看就是有年头了,应当是上一辈人的物件。果然他说:“这是我外公从缅甸买来送给我外婆的。外婆后来送给我妈了,我妈很喜欢,一直戴着从不离手。就连去世的时候,都还在手上。”

她呆住,吸了吸和鼻子:“这么重要的东西……干嘛送我?”

“戴上它我就不是‘别人’了,对吗?”

“……”

“潘星雨,”他声音低柔,“我喜欢你,你知道吧?”

她默默地看着他,过了片刻,轻轻点头。

夜风轻拂,将喷泉的水雾吹在她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很快就被发烧的脸焐热了,变成了汗。

她忽然想——她和他,像极了那副耳机。

不论放在哪里,都是一对。不论怎生缠绕,总会解开。

后来的几周,他们经常来这里小坐。

听喁喁的人声,听他挑选的音乐,她依然会默默流泪,依然拒绝解释,依然是故事中缺席的那一位。

他再也没问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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