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此时,乌云遮住了日光,夏季的雨说来就来,毫无预兆,电闪雷鸣之间,只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大雨就哗然而下,地上的人还来不及反应,转瞬被淋个透彻。
拍戏中止,众人忙乱寻找躲雨地儿,陶荇穿过凌乱人群,大雨迷离,黑影一眨眼又看不见了。
他站在片场中央转了几圈,才再次寻到它的踪影。
那一个不大的雨棚下,导演与姜粼正站在下面,两人身后是摄影机。
风雨袭来,雨棚脚架被吹得咯吱响,摄影机为了方便挪动,支架没焊那么牢固,在风里摇摇晃晃。
雨幕之中,黑影缠绕在导演脚边,盘着那高高的摄影机支架,徐徐上升,升至一人高,忽地,启开裂口,冲着导演的头袭去。
陶荇脸色一变,一步跃来:“你干什么!”
一声吼惊了棚下两人,他们没反应过来什么事儿,却忽听“咔嚓”一声,支架歪斜,摄影机嗤嗤拉拉往下滑,眼看就要砸落,这歪倒的方向,正对姜粼的头。
耳边是导演的惊呼,姜粼刚刚抬头,来不及做出反应,只堪条件反射地闭眼。
预想的痛没有袭来,听到“叮咚”一声,像是玻璃摔碎,姜影帝睁眼,但见陶荇正好冲到面前,攥住了支架。
在他的扶持下,支架回正,摄影机被他托住放回原位。
导演大大喘气,姜粼也猛地松口气,才觉手脚已冰凉,额上渗出了细汗。
一个破裂的小灯落在支架边的地上,外壳四分五裂,里面的芯落进泥水。
雨棚下二人都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看陶荇的目光感激又惊讶,却是谁都没发现,陶荇攥住支架的手心下,有一道黑影,正畏畏缩缩地退开,从支架滑下,缩到旁边草丛里。
他们只看到,陶荇面色冷峻,完全不似平日开朗模样。
至于刚才大吼了一声,吼了什么他们都没听清,想想,应该是说让大家小心之类的吧。
“小陶,多亏有你。”导演拍拍他,“要不是你,我都不敢想后果会怎样。”他吸取教训,朗声对大家说,“暴雨户外危险,我们都回吧。”
“对对对,走吧,大不了淋这一会儿雨,总比一直等在这里好。”
众人简单收拾一下,把重要器械一搬:“走。”
陆续有人离开,片场人越来越少,导演回头喊:“姜老师,小陶,怎么不走啊?”
助理跑过来把外套罩在姜粼头上:“老师,走吧。”
姜粼思量片刻,对陶荇道:“方才多谢,一起走吗?”
“你先走吧。”陶荇的面色仍不好,回话的时候,也压根没往他这里看。
姜粼诧异了下:“好,那个灯……你因为救我撞碎的,我有责任,回头你把链接发给小王,我赔你一个。”
“不用了。”
姜粼又是一愣,那个小灯表面不起眼,但他看得出,是值不少钱的。
这点钱对影帝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一个家境一般的新人挺够呛,姜粼眼中闪过几分疑惑,没再说什么,与助理一同离去。
人几乎走完了,就剩下小杨,他碰巧带了伞,举着伞跑过来:“陶哥,快走。”
“你也先走吧。”陶荇道。
“那我把伞留给你?”
“谢谢,不用。”
这语气肃然,有着几分不容置喙,小杨一时没敢再说,疑惑着走了。
又是一阵狂风吹过,头顶上的小雨棚被挪动了好几米,豆大雨点顿时打到陶荇脸上。
他没去棚下躲雨,站立须臾,抬手挥了一把脸上的水,往草丛瞥了眼,随后,转身就走,边走边唤系统:“启动程序,我要离开这个世界。”
080吓了一跳:“什么,宿主你要放弃这个任务了?”
“对,我不干了。”
“怎么这时候不干了,现在走一分钱都没有啊,而且任务不是有进展吗,好不容易跟影子打好关系了……”
“不要钱了,我就要走。”
“这……宿主你就算不想做任务了,但你刚成为豪门阔少爷,也不用着急离开啊,享受享受有钱人的生活也不错嘛,只要呆在这里,哪怕什么都没做,说不定任务线也能过半,好歹星际账户有点进账啊,现在退出不是前功尽弃吗?”
“不管,你快启动。”
080不敢违背宿主意愿:“好吧,但是中途退出得跟局里汇报,得制造个意外死亡假象,宿主你先回去等,等我申报完就开始。”
陶荇眼眸一抬:“那你快点。”
不能立刻离开,总不能一直在大雨里淋着,他一甩手,往酒店走去。
雨点在泥土里迸溅,落在裤脚上,印出灰色小花,走了几步,脚步忽地一滞,有什么拉住了他脚腕。
低眉看去,见一道黑影伏在泥土上,黑色铺洒,在这沟沟壑壑的土地上也呈现出起起伏伏,雨点砸在它身上,那平面的黑色中伸出了两条手臂,轻轻揪着他的裤脚。
陶荇冷哼一声,脚一抬越过他。
又走几步,裤脚再次被拉出了,黑影手臂抬起,捧出一朵油菜花。
陶荇没搭理,再次抬脚跨过。
回到酒店,换下湿透的衣服,洗完澡,他站在窗前吹头发。
窗外大雨迷蒙,花园泛起层层水雾,陶荇把六个花盆一一挪进来。
再拿起吹风机,一转眼,看窗台上摆了一排油菜花。
黑影趴在窗台边,它还是扁的,没有变成立体的模样,这样子仿佛一滩油自窗边流下。
这样其实也能从窗下缝隙钻进来,但它好像不敢,只在那趴着,这形态没眼睛,却依然给人眼巴巴朝里望的感觉。
陶荇瞥它一眼,转身去卫生间吹头发。
雨越下越大,窗户被风吹得呼呼啦啦,头发吹干后陶荇走出卫生间,坐在沙发上捧着剧本看。
风把油菜花吹散了,横七竖八的,余光中瞥见看那影子愣了楞,黑影里伸出了胳膊,蠕动身躯把小花捡回。
陶荇放下了剧本,就这样抱臂坐着,见窗外一朵花被风吹起。
黄色的小花瓣飞起来,又被雨水打湿,贴在玻璃上,有黑色的手轻轻拈起,忽而,猛地一松,小花瓣自那手中脱离,而那只黑色的手滑落,看不见了。
陶荇起身,探头看去。
大雨之下的花园里,窗台边杂草与泥土的地上,那影子不再是一片,不对,它已经有厚度,是本来的模样了,应该说是一团,可是,它现在不是一团,是……四五六七八团。
它……分散了?
像是一块玻璃一样,四分五裂。
而颜色也变淡了,没有那么黑,灰灰的,几近透出地上的花草。
陶荇惊愕看着这情景,脑子嗡嗡的,他顾不上多虑,也来不及走门出去绕过走廊,直接从窗户上跳出来,俯身看向头部那一块:“你怎么了?”
好在碎裂的影子还能动,这一块有头和一条胳膊,头上的红眼睛变成了淡红,眼睛动了动,呢喃有句话发出:“不……故意,不……吃人。”
可你就是没遵守承诺啊,要不是我来得及时,你就把导演吃了,陶荇又来气:“不是故意的?”
看样子这几天它又学会了新词。
影子重复:“不吃人。”
“回头你跟我说清楚。”陶荇拉住它这只手,“先进屋,你这是怎么了?”
手中却是一软,那胳膊直往下滑,它的身躯突然变得特别软,像是……本来粘稠的胶被稀释了,没有聚合力,手臂一拉,就从指缝落回去,根本牵不住,陶荇意识到什么:“你是不是动不了了,自己没法进去?”
影子没回应,雨很大,也等不及问明白,陶荇提起他的肩,而那整块和胳膊一样往下滑,提不起来,他只好蹲地上把它捧起来,胳膊撑着,手心护着,总算把这一块弄起,跳进窗内把它放到床上。
再去捡其他的部分,他拿了个衣服,把那些躯体拢到衣服上兜进来,跑了七趟,又转了几圈,确定没有遗漏的,才安心回来,关窗拉上帘子,回头看床上那数块灰色躯体。
他按照影子原本的样子,比对一下裂缝,将这些躯体给它拼回去,只是纵然它身躯像胶水似的,此时这四分五裂的躯体却没法粘合在一起,中间仍有裂缝。
“你这怎么回事?”陶荇问,“我能给你怎么弄好?”
“能……好。”影子道,它的颜色变淡了,声音也多了几分虚弱。
“自己能好?”
影子歪歪头。
“可你这样子……”这样子其实细想,就像床上躺着个被分尸的人一般,不过也不知道是免疫强了还是怎样,陶荇没觉得多吓人,他今天更多的是生气。
“能好。”影子又说。
它今天说的话快赶上之前所有的话了。
“好,那你躺着休息吧。”不管它需不需要,陶荇给它盖了被子,自己去沙发边坐下。
影子的身躯在不停蠕动,轻微声响如蛇行走在地一般,过了会儿,陶荇走回床边:“是不是不舒服?”
影子的头微微歪过来,它似乎更淡了,身躯上泛起一点水珠,好像水煮沸了,冒了很多小泡,又像是出了许多的汗。
它歪着头,似乎用足了气力,说:“疼。”
此话说完,影子自己很明显地愣了一下,这不是模仿而来的话语,是自身说出来的。
它能够自己说话了?
是因为太疼了,所以急的都能说话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