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粤很少会真的喝醉,他讨厌那种失去对自己身体和意识掌控权的感觉。
大多数时候,他参加酒局都只是举起酒杯懒洋洋地碰一下,浅尝辄止。
时至今日,在大部分他露面的场合上,碰杯这个动作的意义就已经足够重大,没有人需要也没有人敢灌他酒。
蒋粤昨天是喝多了,但是记忆并没有断片。他清楚的记得自己昨天都干了些什么,以致于他今天一整天都板着一张脸,根本懒得理会朋友夸张的嘲笑。
一方面是心烦,另一方面是觉得丢脸。
他握着方向盘,手指无节奏地轻扣着。
经过一个路口时,他停下来。取出那个即将要交还给主人的玉佩,借着红灯细细看着。
玉佩质地细腻温润,色泽光亮。并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料子,但主人一定是非常珍惜,日日都戴着。握在手里,依稀还能感受到上面残存的温度。
他定定看着,仿佛看到一个女孩,在无数个无助的夜晚,摩挲着这枚玉佩,就像找到了归宿,可以从此获得源源不断的勇气和力量。
离八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郁晚星提前到达了约定地点等他。
蒋粤并没有告诉她车牌号,也没说他开的什么车。
她站在路边,不断有路过的出租车停下问她要不要坐车。
在拒绝了第八辆热情揽客的出租车后,一辆宾利缓缓停在她面前,蒋粤拉开驾驶座的车门走了出来。
蒋粤没有梳那天在电视上看到的那种精英范儿十足的背头,夜风把他的头发吹得有些凌乱,刘海软软地垂在额前。他穿着一件简单利落的黑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敞开着,露出一片光洁的皮肤。
他看起来很累,整个人像放弃了表情管理一般,从上到下透露出一股浓浓的疲倦感。
站的近了,郁晚星又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木质香水味。
“郁小姐。”蒋粤开口,语气非常冷淡。
或许是他站的太近,也可能是他身上的气场太强,郁晚星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每次见到蒋粤,她都觉得非常陌生。无论是昨天那个喝醉酒认不清人却好像压抑着巨大痛苦的他,还是电视里看到的自信从容仿佛不会被任何东西困住的他,亦或是现在,眼前这个冷淡到仿佛与她完全是陌生人的他,都让她觉得很陌生。
她印象中的蒋粤是什么样子呢?
郁晚星努力回忆了一下。
与她这种一脚踏入全新世界的天外来客不同,蒋粤因为身份问题,从小在一个畸形的家庭环境中长大。
他大概是常年遭受来自家庭和学校的双重霸凌,已经完全失去了反抗的意识。
上高中时,蒋粤大多数时候都游离于人群之外,他总是沉默着,像一株只能寄生在阴暗潮湿角落里的植物。
郁晚星不知道他这些年经历了什么,但无论是哪个他,都无法与郁晚星印象里的蒋粤重合起来。
“郁小姐。”蒋粤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东西在这里,你检查一下。”
他伸出手,手心静静躺着一枚淡绿色的玉佩。
郁晚星这才想起来这次见面的主要目的,她连忙接过,借着路灯的光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就是她丢失的那枚后松了一口气,小心地将玉佩收好装进包里。
蒋粤一直看着她,目光黑沉沉的。
郁晚星笑了笑,望向他的目光不由带上了感激:“这枚玉佩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真的太谢谢你了。”
见到她笑了,蒋粤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也放松下来,靠在车身上,问:“是很重要的人送的吗?”
郁晚星点点头:“是我姑姑特意为我求的,她说希望这枚玉佩能保我一生平安顺遂。”
说完她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站在原地好半天没说话。
蒋粤便接着这个机会正大光明地看她。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鸣笛声打破了这种奇怪的氛围。
蒋粤看了一眼腕表,拉开车门:“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她抬头看了蒋粤一眼,看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说不出拒绝的话。
况且今天已经够麻烦人家了,再拒绝多少显得有些不知好歹。
郁晚星犹豫一瞬,道了谢弯后身坐进车里。
蒋粤开车开得非常平稳,车上用的不知道哪款香薰,味道舒缓淡雅,她嗅着,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一直没人说话,气氛尴尬地有些令人难受。
郁晚星有些后悔昨天说那么重的话,什么放过自己,好像人家真的对她做什么了一样,简直太自恋了。
思索片刻,郁晚星决定稍微把昨天的话圆一下:“蒋粤,昨天我不是那个意思。”
蒋粤看也没看她一眼,说:“你说什么?”
“就是昨天我跟你说的。”郁晚星说到这里,自己也有些羞耻:“让你放过我什么的……”
她的声音逐渐低下去。
他偏过头看她一脸,她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大变化,只是耳朵已经红透了。
蒋粤其实早就自己调理好了,今天这么冷淡,单纯是觉得昨天一副喝醉酒刷流氓的样子太丢脸了。
不过看到她这幅模样,还是决定装一下。
“是吗,我还以为你真的很讨厌我。”
郁晚星有片刻的无语,怎么感觉他的语气茶里茶气的。
“不是的,只是咱俩太久没见了,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蒋粤听到这句话,忍了忍,想说什么又没说。
一副很受伤的模样。
郁晚星吃软不吃硬,看到他这幅模样,心里更愧疚了。
可她同时也在疑惑,他不应该很开心吗,和她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明明好不容易才甩掉自己这个包袱。
她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昨天在电视里看到的那些信息。
蒋粤,毕业于宾夕法尼亚大学金融系。融海集团最年轻的CEO,商业奇才,国内新一代的领军人物之一
她偷瞄了一眼蒋粤的侧脸,优越的眉骨,挺直的鼻梁,帅是帅的,只是好像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依旧搞不懂他。
蒋粤咳嗽了一声,也向她道歉:“昨天冒犯到你,晚上真是抱歉了。”
郁晚星想到昨晚那个炽热紧实的怀抱,还有耳边低喃不断的话语,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目光一闪不闪地直视前方,不说话了。
郁晚星应该生气的,昨晚可能是因为酒精作祟大脑反应不过来。
可此时此刻,她坐在蒋粤车里,和他挨得很近,却好像也对他生气不起来,今天她明明是清醒的。
她叹了口气,不知是该高兴自己症状缓解了,还是该提醒自己警惕不要重蹈覆辙。
蒋粤见她不说话,有些生硬地转移了话题:“好久不见了,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乍听上去倒真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好友之间的寒暄,可就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她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只含含糊糊地把问题抛了回去:“我还好,你呢?”
郁晚星低下头,手指不自觉地攥紧。
蒋粤现在是融海集团的首席执行官,比起从前,是彻彻底底的脱胎换骨了。
比起自己枯燥又乏味的,不值一提的生活,他这几年的经历才应该值得说道。
蒋粤却仿佛完全不在意她的敷衍:“我过得应该很好。”
“大学去了美国读书,课程很忙,还要接手集团的一些业务。”
“大三开始进入公司决策层,美国惠城两头跑,连飞机上的时间都是有安排的。”
“一开始公司那些元老还有我哥家的那边的人没人服我。”
“国家政策收紧,有几个项目只能砸手里,我爸说给我最后一次机会。”
后面的故事不用他说郁晚星也知道。
他接手后,在医疗器械和新能源科技方面大力谋划,不到三年,这两个子公司的市值就翻了一番,止住了融海集团连年亏损的颓势。
本应是爽文男主一般的结局,可联想到他的身世,郁晚星大抵也能了解其中的曲折。
“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无论身处什么样的境况,都不要放弃反抗。”
“她还告诉我,只要一个人足够强大,就没有人会在意他的出身和来处。”
郁晚星呼吸一窒,偏过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黑色的车子在黑夜中疾驰,与夜色融为一体。
郁晚星没给蒋粤酒店的地址,而是让他把车停在了距离不远的一个广场附近。
倒也不是刻意防备他,只是长久以来的养成的习惯下意识就替她做出了选择。
到达郁晚星给他的地址附近,蒋粤不紧不慢地停好车。
他解开安全带,头斜靠在椅背上笑了下,露出一颗平时很少有人能看见的虎牙:“郁晚星,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郁晚星低下头,蒋粤的态度让她有些混乱。
她甚至有些想笑,因为那件事情,刚出国的很长一段时间,郁晚星的精神状态很差。
吃药让她的记忆变得混乱,她不知道下了多大的决心,才能说服自己不再去纠结蒋粤为什么会直接从她的生命里消失。
才能克制住,让自己不再去想他。
“是吗?”郁晚星不想再这样被他带着走,她率先出手打破了这种暧昧的气氛:“可能是现在的你和我印象中的你差距太大了吧。也或许我们本来就没怎么真正地了解过彼此。”
蒋粤再次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敌意。
经过一整天的思考,他觉得两个人之间应该存在某种误会。
不过今天,无论时间地点都不适合再说下去。
来日方长。
蒋粤扫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皱了皱眉头。
这是惠城新修没几年的一个综合广场,附近只有一两栋公寓楼,住的多是刚毕业工作没几年的年轻人,他们工作繁忙,加班是常态,因此这个广场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人。
“你住这儿?”
郁晚星的情绪基本平复下来,“不是,不过离得也不远,就在这附近。”
“什么地方。”
“逸思酒店。”
......
蒋粤磨了磨牙,确实是不远,也就不到两公里。
他没好气地看了郁晚星一眼,无语道:“这是防着我呢?”
郁晚星这下真是有口也难辩,算了,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但无论怎么样,她还是很感谢蒋粤帮自己找到玉佩。
酒店的泊车服务员像是认得他的车,车还没挺稳,远远地便跑过来要帮他停车,蒋粤摆摆手拒绝了。
他看了酒店门头一眼,问:“你住酒店,不回家去吗?”
郁晚星解安全带的动作丝毫不带停顿:“嗯,回家也待不了多久,住酒店方便。”
蒋粤点点头,把没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下车然后非常绅士地帮郁晚星打开车门,动作一气呵成。
豪车、夜晚、酒店。
这几个元素组合在一起总是显得那么暧昧。
“谢谢你送我回来,也谢谢你帮我保管玉佩,还有昨天上午的事,你帮了我两次了,总之,真的谢谢你。”
郁晚星深吸一口气,没有看他的眼睛:“今天太晚了,改天你有空的话,我请你吃饭。”
蒋粤未置可否,反倒是抓住了她话里的一个细节:“只有两次吗?”
“什么?”郁晚星抬头,有些不解。
“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表情在灯光的映衬下显得没那么冰冷了:“我帮你,难道只有两次吗?”
郁晚星怔住,表情茫然。
他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说除此之外还有其他被她忽略的事情吗?
这个人说话怎么总是说一半。
蒋粤没在意她的反应,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一大捧鲜花。
他抱着花走过来的模样甚至可以用深情两个字来形容。
蒋粤把花递给她,郁晚星呆呆地接过,她看着手上浅紫色油画风的包装袋。
没记错的话,这家的花至少需要提前两天预定。
她感觉事态的发展有些偏离她的预料,她几乎有些防备地等待着,不知道蒋粤又会说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然而他却只是垂下眼,完全收起了身上那些扎人的刺:“你今天的裙子和这束花很搭。”
“晚安,希望你今晚可以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