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年前。
一艘星槎带着一轮黑日撞向战场中央的红色结界。
韬略士与众策士所在的后方，原本正埋首演算的天人青年似有所感，抬头看向天空。目光触及那黑色的太阳，他猛地起身，向外冲去。
桌案被他带得翻倒，其上堆叠着的卷轴撒了一地。
没几息，他又冲回来，从座位底下抽出一张长弓后再次往外跑。
附近的几位同僚先是被他吓了一跳，继而纷纷站起，争先恐后地去拦他。扯胳膊的扯胳膊、抱大腿的抱大腿，也有人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去抓那张弓的。
“师兄！你可千万不能去！师父交代了我们千万要看住你的，你要是去了我们怎么向九泉之下的师父交代啊！”
“是啊，月兄，千万冷静啊！咱们这样的文人就别去战场上掺和了！”
“师父别去！师祖说过你去了就回不来了！”
青年身上挂了一串人，每一个都在竭尽全力地阻止他的行动。
他想要将这些人都从身上撸下来，又顾及到这只不过是群身娇体弱的文人，怕伤到他们而不敢用力。
他咬牙切齿道：“都从我身上下去！你们也知道自己是文人，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还有你，玄舆！你都多大了？把手撒开，松开我的腿！”
个子最矮的黑发少年闻言，更紧地抱住了他的小腿：“我不！师父不许去！你可是答应过我要一直好好的，直到我学会你所有的本事，不许食言！”
另一位狐人同僚也劝：“沐太卜已经阵亡了，你可是他钦定的下任太卜，这场战争结束后就正式赴任了。就算你不顾惜你的前程——太卜司可经不起一连失去两任太卜啊！”
“是啊师兄，太卜司不能没有你坐镇啊！再说，你就算是现在能赶过去时间也来不及了！”
青年停下了动作，眼眶倏地红了。他双眼中还带着彻夜推演熬出来的血丝，此刻声音之中竟难掩哽咽：“你们知道刚刚死的是谁吗？是白珩，是我的朋友！我明明能提早警告她，却什么都没有做……”
“还有采莲，还有采莲……当初是我没能收好我的卜案才让采莲看见，这傻X明明可以当一辈子白痴，为什么偏偏在战场上顿悟！”
他浑身都在颤抖，胸中发冷、口唇发麻，最终只能靠狠狠闭上胀痛的双眼来屏蔽这些感觉。
“……该死的人还是要死，妄图改变既定的命运，无非只是多搭上一条性命罢了。是我的多此一举害了采莲，是我的袖手旁观害了白珩！”
“可笑。身为能够窥探命运之人，却畏惧预见到的灾难而不敢与之抗争，我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拖住他的人都为之沉默。
在这场战争中他们失去了太多的同胞，像青年这样的悲剧他们也见证了太多太多。此刻面对这样的痛苦，他们再能理解不过。
玄舆反而抱得更紧了：“那您更不能去了，师父！师祖说留在这里您尚有一线生机，可要是亲自上战场，却是必死无疑啊！”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几个因为产生共鸣而同样陷入哀伤的人，他们立刻回过神来，七手八脚地将青年拖回座位上。那张长弓也被狐人卜者用力从他手中抠了出来。
他们这位临时太卜从前是在曜青服役的武备士，臂力、反应力都超群，常年坐办公室的文职根本就经不起他轻轻的一拳。要不是对方顾及多年同事情谊不敢太过用力，他们早就得躺倒一地，哪里还有像现在这样劝说的机会。
——既然没动手，那就是有戏。务必不能让这人就这么上战场。
“月太卜，这里需要你，”那个拿走了弓的狐人策士道，“我们都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前线的战况不容乐观……倏忽造成的伤亡太大了，云骑们尚在浴血奋战……后方不能乱。”
原本还在挣扎的人骤然停住了动作。
营地内骤然一片寂静，围绕着青年的人连呼吸都开始放轻，如同担忧惊醒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一般小心翼翼地盯着他。
青年微微用力，甩开了压制他的那几双手。他只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疼痛，这样绵密的、如同针扎一般的痛苦让他不由得微微蜷起了身体。
“我的父母因丰饶孽物而死，现在我的师父死了，我最好的搭档也死了……就连白珩我也只能冷眼旁观她去送死，”大约是痛苦到了极点，他竟然压抑着笑出声来。
“哈哈哈……药师的走狗杀了我的父母、我的恩师、我的搭档、我的朋友，我却不能为他们复仇，何其可悲。”
“我这一身的本事，竟然就只是为了提前预告我他们的死期，然后叫我眼睁睁看着噩兆一个个应验。我什么都做不了，哈哈……在命运的面前，我竟然什么都做不了……”
他的弟子玄舆担忧地看着他。
但青年的悲痛只展露在他自言自语的这段时间里。他一面断断续续地笑着，一面强迫自己用力呼吸。很快，他便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重新恢复了镇定自若的神态。
“见笑了，诸位，”他向阻拦他的几位同僚点头致歉，“是我没能克制好自己的私人情绪，方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只是瞬息之间，他脸上的神色已经冷静到可怕，重新变回了那个临危受命而能从容不迫的月太卜。
几位同僚连连摆手，道太卜不必自责，人之常情而已。
“祸首遭到重创，如今正是一鼓作气反攻的时候，想必将军不久就会下令……玄舆，你随我来。”
青年起身的时候略微踉跄了几下，又马上稳住身形。黑发少年连忙上前扶住他，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营地中临时安放的书架旁。
青年从书架上抽出一枚玉兆丢给他：“看看吧，一个、不，半个系统时之内把重点吃进脑子里。看完就来帮我打下手，我要推算接下来的走向。倏忽虽疑似伏诛，但还有很多该死的丰饶民没能下去陪祂……我们的将士不能再继续流血了。”
玄舆手中捏着那枚刻录着《太乙经》内容的玉兆，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但他的师父却挥了挥手，示意他无需多言。他望着再度埋首案牍的师父，只觉得心底渐渐泛起一阵恐慌，那是一种有什么事将要脱轨的预感。
卜者从不会无视自己身体给出的讯号，这往往预示着事情的转折即将到来——不是变得更好，就是变得更糟。
师父……真的会没事吗？
玄舆无端心底一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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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龙大雩殿上，那支箭没能射进偃偶的心脏，来自星穹列车的开拓者掷出球棒打歪了它。
星说：“等等，仙舟没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吗？我今年才一岁，我强烈反对你们在未成年人面前表演限制级场面。”
[14：31 开拓者也许会阻止，游灵的意识将因此无法被回收。但放心，在不远的未来，‘你’依旧会如期醒来。]
见那支箭偏离了目标，采连并不意外。他躲开星朝他捅来的炎枪，开大嘲讽道：“怎么，星穹列车的小姑娘，你还是要站在他那边？”
星抿唇一笑，在这样的场景之下，连俏皮话都多了几分认真严肃的意味：“我还是更支持罗浮的官方人员哈。”
大概是法外狂徒当久了，乍一听见这么良民的发言，采连还愣了一下。
他看了看星，又看了看高台上的游灵，蓦地笑出声来。
“你还不知道吧，”他不无恶意道，“你大约是第一次见他们这些判官，所以还不太了解。孤儿、怪人、贼配军，十王司里多的是这种货色。你维护的这个当然也不例外，甚至是最为不堪的幽囚狱囚犯出身。”
“你别看他如今借着偃偶身行动自如，还能到处摆他那道貌岸然的谱。实际上他原本那具身体，至今还在幽囚狱底的冰棺里镇着呢！”
被嘲讽的当事人没说话，景元倒是开了口：“够了！”
采连却并不给他面子。
“猜猜看，到底是什么罪过才配得上这么高规格的待遇？”他继续说，完全无视了那双骤然溢满愤怒的金眸，“这位曾经可是个大人物——联盟要犯，惊才绝艳的前罗浮太卜大人。只可惜，一念之差啊。”
“卜算寿瘟，同犯十恶。迷乱心智，诱陷魔阴。”
“——寒钉束神，永镇幽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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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会，”青年不敢置信，“怎么会。”
他重重地跌坐回座椅上，将脸深深埋入双手之中，呼吸久久不能平缓。
桌案上摆放着的卷轴大开着，无数凌乱的符号在其上张牙舞爪，旁边还带着演算之人因心绪难定而恶狠狠划下的几道斜线。
他低声反复念着：“未来如何会是一片迷离呢……明明倏忽应当已经伏诛……怎么会，难道不止倏忽……”
玄舆看见他此刻的模样心生恐惧，他放下手中的笔，上前一步紧紧抓住了青年的胳膊。
“师父，师父……如、如何了？是有意外吗？我们、有出路……吧？”他语无伦次，平日里常被师父称赞聪慧的小脑瓜使劲转也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最终只得磕磕绊绊地试图打破对方现在所处的状态。
青年沉默片刻，顺着他的力道将手放了下来。
那张因殚精竭虑而略显苍白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容。
他伸出手摸了摸玄舆的头，轻声道：“别怕，好孩子，有出路。”
玄舆双眼一亮。
然而不安很快又席卷上他的心头。
虽然受到了安抚，但他却依旧能感受到，师父身上那股化不开的悲郁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发浓重。
“师父……”他担忧地小声唤道。
青年没再说什么，他再度揉了揉弟子的头，轻声嘱咐：“你就在这里帮我收拾卜案，有什么看不懂的就记下来，等战事结束我一并给你讲解。放心，孽物必将被驱离，罗浮不会坠落。”
玄舆见他如此笃定，心神稍安。看他站起身来，便问：“师父要去哪？”
“我去与几位同僚、嗯，还有下属商讨一下后续的安排。你就在这里乖乖收拾，哪里都不要去，听到了吗？”青年道。
他转身离去。
这一章修改了一下。
我写15章的时候突然发现不对。本来以为腾骁是在倏忽之战和倏忽同归于尽的，但是考究了一下发现大概率不是，他应该是在饮月之乱的时候没的。所以紧急修文。
《太乙经》，捏他自《太乙金镜式经》，内载太乙神数。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 1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