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如波漾开，橙色的火渐渐冷却消失，视线旋转，变成另一番景象。
……
暮云老树，天空抹开余火湮灭后的灰烬，如它俯身而对的土地一样粗粝。微亮处掠过南徙的孤鸟，直到隐没在远方，才遥遥传来哀弱的鸣啼。
天末暗淡处，凸起乌色的山丘，天地之间，亮起唯一一抹干净的红。
旷野的风拉扯视线，魏五站在山丘之上，背后是渐渐升起的月亮，寡淡，单薄。
她眯眼抵抗干涩的飞沙，紧紧拽着手里的旗帜，顺风一扬，滚滚的红色旌旗上，揉开墨染的硕大“魏”字。
这个“魏”占据她的眼睛，鲜艳的红笼罩天空，托起她所有的信仰。
她昂起脸，头盔早不知落在哪具尸体边，被刀削得残丑的头发，怒放的风中。
颈上一丝血线，差点要了她的命，但是她没死，你看啊，你看！你看我守住了这片土地！你们看啊！
当京城的顽固还在抨击她的时候，她正应付一场鏖战。
这场战役出乎魏五的意料，是她忘了，前有狡猾的律军，后有需要让步的权谋。
她中了计，身陷律军的圈套，而对方的人数是她的十倍。
没有退路。
一把刀，舔着血，她是逆风执炬的赌徒。
怒吼声震得刃光在瞳孔发抖，齿间的不甘，熊熊灼烧，呼吸腥炙。
她不能停在这里，她不能！
一个，两个，有人杀来，有人倒下，一刀，两刀，麻木，挣扎。
红色填满眼睛，根本来不及擦一擦，手脚都开始脱力，她的身侧，掠过一张张惊恐或错愕的脸，当敌人的阴影再次罩上，唯一能做的，就是将握刀的手紧了又紧。
每一次呼吸，都像灌进一大口噎嗓的血，又臭又苦。
早已记不清疼痛的滋味，红刃擦过她脖颈的时候，手上的刀脱手，杀了最后一个敌人。
她倒在纵横交错的尸体间。
日落苍乌，万骨终枯。
有人找得到我吗？
茫茫天地，一场本以为胜负已定的战役，堆叠垒满绝望的死亡。
魏五牙关死咬，愤恨随意识消失于黑暗。
但是她还是醒了，大半身体无法动弹，在血泊里拔出一把草根，塞进嘴里，直到苦涩的汁水暂时缓和喉咙的刺痛，魏五闭上眼。
一个时辰后，魏五从尸堆里爬出来，躯壳分不清是干还是湿，那些血斑爬满全身，烧穿了她，不然她为什么觉得自己在漏风。
而迟钝的脑子，在摸到胸口保存完好的旌旗时，终于清醒了些。
她环顾四周，踉跄着走出尸堆，捧着鲜红的旗帜，嘴角上扬，可是所有情绪煣烂捣碎，冲上眼眶，折弯了魏五的背脊，一寸一寸，杀得背影佝偻。
魏五笑着，眼泪喷涌而出。
你们看啊！我们赢了！我们没有输！我们守住了！我们守住了！
她跨过尸骸，一脚一个血印，她要站上最高的山岗，撑开魏军旗。
你们看得到吗？我们守住了这片土地。
原来血和泪都是如此滚烫，这片红色的旗帜，被她攥在手里，是亡土之上唯一绽放的火焰。
她恨不得挖下眼睛，让屋檐下只长舌头的权贵，好好看看，看看她们来之不易的胜利。
看那些绝望的目光，流失的土地，荒芜的田野，逃难路上骨头黏着皮的腐臭尸体。
他们唾沫横飞，咒骂她凭一己之力就痴心妄想，说她不顾及百姓生死，放弃和平，骂她想立功想疯了。
他们戳着她的脑袋，质问：“你就那么想打仗？”
难道是她的执着造成死亡吗？不是的。
她从来没有发起过战争，只是结束战争的方式只有战争。
我魏国虽小，依然有勇者，以死亡来结束死亡，胜利本也是死亡。
勇者不是想居功至伟而自告奋勇，只是，热爱这片土地。
“热爱，多么可笑，这种话诗文里造作几句就算了，从一个女人嘴里说出来，真是笑掉大牙。”
魏五其实并不是真的不知疲倦，她也会撑不下去，爬上山坡，举起旗帜一盏茶的时间，已经是极限。
血液从唇齿之间溢出，魏五脸上多了几条新鲜的红线，她浑身发抖，终于捱不住。
倒下去时，旌旗脱手，风声渐小，红旗缓缓飘下，盖住魏五大半的身体，死寂的夜晚，只有月亮散发虚凉的光。
……
魏五是被拨弄醒的。
“村长！这里有个活人，好像还是个……女的。”
“哪？”
“红布下面，过了一个晚上，居然没冻死。”
紧接着传来脚步声，少顷，来人用尸体上扯出的长矛拨开魏五的头发，确认是个女人的脸，然后探试呼吸。
“确实活着，命真大。”
“那我们要不要……”
魏五意识清醒过来，但是没敢睁眼。
这一群人，不知是敌是友，况且她身上伤太重，根本没有和他们一搏的能力，只好装昏静观其变。
领头人摇摇头，“小许你们接着去搜东西，刀啊盾啊啥的，现在没人清尸体，咱多捡点，这是最重要的。”
“是！”
叫小许的瘦青年憨憨一笑，“村长，这就叫螳螂捕蝉，麻酱管够！”
村长瞪他：“早让你多读几句书，不听，你说的什么鬼东西。”
小许只是嘿嘿笑，跑过去翻弄尸体，试图再找到些什么有用的东西。
魏五听他们的对话，暂时确认他们的身份不会对她造成威胁。这群人似乎只是普通百姓，但是不知为何要搜刮兵器，并且养还有马匹。
兵器和马匹，都是上头明令禁止私人持有的，这群人不仅有，而且特意来仗后的战场来捡漏，看样子不是一两次了。
一刻钟后，被称村长的人招呼大家：“行了，不知道两伙人会不会寻来，收拾一下我们快走。”
其他人都熟练地将捡到的东西绑起来，挂在马背上。
“正好挂满喽，可以走了村长。”
“满菜而归喽！”
村长踹他一脚：“是满载而归！”
“噢噢噢”，小许拍拍屁股，“咱走吧。”
村长拉过小许：“等等。”
“把那马上的矛放下。”
“怎么了？那矛不挺好的吗？”
村长叹了口气：“咱把那女娃娃捎上。”
“她？会有人给她收尸的，而且，她那打扮，是魏兵啊！”
村长听完一掌拍他脑门：“一个女娃娃，从这地方活到现在不容易，来当兵，估计有什么隐情，咱搭把手总是好的。”
“行，听村长的。”
看样子，这个村长很有威信。
很快，魏五被抬到马背上，她实在没什么力气，头朝下被驮着走，气血翻涌，差点吐出一口血。
她心想曲柾有可能能找到这个地方，于是掐裂了手心的伤口，在被驮走的路上留下血印。
一路听他们絮叨说东说西，魏五大概也知道了些他们的情况。
听起来他们来自一个避世的村庄，律魏交战以后，便伺机捡漏，兵器和马匹都是这样来的。
正疑惑村庄为什么会避世，脑袋却晕了起来，意识消失之前，感觉有人托起她的手，小心包扎了伤口。
……
嘴干，喉咙里涌进的水，差点让魏五以为自己要在陆地淹死。
她猛咳出水，感觉肺都咳痛了，嘴里的苦味一下漫上来。
“诶！当家的，姑娘醒了。”
“哎呀哎呀，你这婆娘，我都说了别用漏斗喂药。”
魏五环视了周遭，墙上的簸箕，缝里夹着去不掉的糠渣，锄头用平的那面倒挂在门上，扁担，黑褐的老门栓，是农户的房子。
妇人戴着暗色头巾，回怼道：“这不是之前喂不进去吗？”
魏五朝他们拱手，动作牵扯到背后的伤，冷汗瞬时布满额头，她忍了忍才开口，声音嘶哑：“叔，婶，谢谢你们救我。”
妇人给她顺气：“不谢，姑娘对不住，给你喂药喂猛了。”
“无事，无事。”魏五连忙摆手，看向那一侧的大叔。
“叫我村长就行。”
村长有着一双粗眉，看起来本分刚直，在魏五三步远处，略有严肃地问她：“你是魏兵？女儿家怎么来这打仗了？从军做得什么职？以后有什么打算？”
问题太多，魏五懵了几秒，思量怎么回答。
“啧”，妇人蹬村长一眼，“你个老葫芦，话怎么那么多，小姑娘刚醒，挨的住你这么耗神？”
村长于是闭了嘴，看着魏五。
“村长问得对，毕竟我是陌生人，本来应我自报家门的。”
“我确实是魏兵，为什么从军……”
魏五顿了顿，还是决定说：“我魏国夺回流失的疆土，需要与律抗争，我想尽一份力。”
本以为会被嘲，却听村长说：“倒是有点血性，只是在男人堆里，怕是不好做事。”
再多的，村长便不再问了。
“我们捡了你，是因为于心不忍，但是不希望你久待，我不管是谁和谁打仗，反正不关我们大河村的事，你走了，不要暴露我们的位置，能行吗？”
魏五点头，“行，给您添麻烦了，救命之恩，琢玉感激不尽。”
“顺手的事”，魏五这么好说话，村长语气柔了些，又嘱咐她：“也不要说起我们，别和别人说大河村的任何事情，一砖一草都不能说，一定！”
“听到了吗？”
还没等魏五回话，妇人一掌拍在村长手臂上，“啪”得一声，听起来都痛。
“人家刚醒，你就说这样的话。”
“我看这姑娘就挺好，能参军的姑娘家，能是什么大坏人？”
村长将手背在身后，拧眉道：“我不是叮嘱叮嘱吗？”
妇人声音放大：“你像叮嘱的样子吗？”
“行了行了，都进屋多久了，锅里的菜得焦，快去翻翻！”
村长哼出两声鼻息，乖乖去翻菜了。
妇人拍拍魏五的手：“别担心姑娘，你就先在这里养伤，女儿家出门在外，终归不安全。”
“我也知道”，妇人看着她的眼睛，笑说：“姑娘一看就不是一般人，这等容貌，一路和军队到边塞，必然是有背景的，不会在我们小山村久留。”
“我家那个，话不中听，你别介意，以后你若走了，婶拜托你不要将大河村的事说出去，成吗？”
“当然当然”，魏五再三承诺，“我一定不会说的，请放心。谢谢你们收留我。”
“诶！”妇人摸摸她的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如果你愿意，久待也没关系。”
说完便起身，拎起竹篮挎臂弯里，“家里种的胡瓜也熟了，婶煮给你尝尝，可鲜。”
关门之前，又温声对魏五说：“你琵琶骨那伤得可重了，侧躺着，休息一下。”
魏五躺下，少顷，听见妇人招呼村长，“当家的，搞只鸡！”
听得她一下起身，忍着痛哑声朝外面喊：“不用！婶，不用的！”
农家鸡不是重大日子可不能杀，一般一户人家家里不会有几只鸡，大多都得留着生蛋的，这蛋便是农家难得的荤腥了，更何况，很多农户家，连鸡都没有呢。
家禽对农家的重要性，魏五知道。
以为外面没听见，魏五撑手喊：“能被收留已经感恩戴德，再费婶一只鸡，我便要悔愧死了！”
过了几瞬，村长在外面说：“怎么这女娃比我话还多，我便要杀，怎的。”
然后鸡鸣和扑翅声传来。
妇人小声骂了村长几句，说他不会讲话就闭嘴，然后擦擦手，拉起窗温声对魏五道：“我家那位爱吃鸡，和我叨叨许久，正好你在，和我们一起吃哈，别客气。”
说完严严实实关好窗，说她家那位不会抓鸡，鸡毛满天飞，别钻进窗了。
魏五心知这顿是避不了了，叹口气，听两口子拌嘴，声音不大。
“喏，就这只，你按住了。”
“怎么长手长脚，动起来这么笨。”
“哎哟，你净说我，我不是挺会做饭的吗？待会你尝尝菜，没焦嘞。”
“抓住了。”
……
灶就在外面棚子里，两人搭配着，烫毛生火煮饭，默契十足，你一句我一句接着话，聊下个月该种什么菜了，东边的李家要修房，魏五隐隐约约听着，感觉此处安宁温馨恍如隔世。
眼睛一闭，没多久就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鏖战惨胜，入隔世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