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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番外:纤纤(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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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过去了。

纤纤闷闷地坐在窗前的椅子里,漠然地望着窗外那绵绵密密的细雨。雨点敲在玻璃窗上,又缓缓地滑落下来,一滴又一滴,单调而持续地滑落在褪了色的窗框上。窗外,柳树的枝条在雨中低垂着,每一个嫩绿的柳芽上面都有一滴晶莹的水珠,仿佛是囚禁在芽孢上的泪滴,在雨的轻抚下微微颤抖。它们静静地卧在那小小的柳芽尖端,折射着外面朦胧而又黯淡的光线,却无法驱散周围沉闷的气息。街边,一根孤独的路灯杆漠然地在雨中立着。它的金属身躯被雨水洗刷得微微发亮,灯杆上贴着几张残破的小广告,雨水沿着广告纸的边缘流下,雨滴从灯罩上滚落,发出细微的滴答声,像是寂静中的喃喃自语。它静静地站在那里,周围的车水马龙、行人的匆匆脚步都与它无关。在这压抑的雨天里,它仿佛已经被全世界遗忘在这角落里,孤独地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

门外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然后,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了,妈妈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是一碗饭和两盘菜。

“宝贝儿,吃饭了!”妈妈边说边把饭和菜摆到书桌上。她的动作和声音都很轻,还有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似乎生怕打扰和激怒了纤纤。

纤纤叹了口气。怎么又到吃饭的时间了?她就不明白,人为什么一天非要吃这三顿饭。现在只要一提起吃饭,她的心里就会涌起一种莫名的烦躁与抵触,好像有一块无形的石头在胃里不断地坠着,让她对食物没有丝毫的欲望。她勉强走到书桌前,只瞥了一眼,就触电似的打了个哆嗦,脸上立刻笼罩上一层严霜。“把这盘鱼肉拿走。”她说,声音里不带任何情感。

妈妈的手微微一抖,她有些无措地看着纤纤,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然后,她慢慢地走到纤纤身边,温柔地抚摸着纤纤的头发,试探着说:“纤纤,妈妈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爸爸他真的知道错了,他为了做这盘鱼,忙活了好长时间呢。他把鱼刺一根一根地挑出来,就想着你能多吃点。”

“把它拿走。”纤纤的声音依然冷漠而坚决。

妈妈的脸色微微一僵,那讨好的笑容瞬间被冻在了脸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而后拉起纤纤的手,将那小手放在自己满是茧子的掌心,用大拇指在纤纤的手背上轻柔地摩挲着,一圈又一圈,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心底的那份温柔传递给纤纤。然后,她依旧用那副小心翼翼的口吻,缓缓说道:“孩子啊,你爸他对自己做的那些事儿后悔得不行呢。你瞧瞧,从那天到现在,都已经过去四个月啦,他连见你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其实啊,他想你都快想疯了。每次你出来洗漱的时候,他就躲在一边,透过卫生间的玻璃看着你模模糊糊的影子发呆。等你要出来了,他就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赶紧一溜烟跑回卧室,就怕你看到他会受刺激。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有时候他想你想得厉害,每天晚上就跑到楼下,呆呆地盯着你房间的窗帘,就为了看一眼你映在那上面的影子。孩子,毕竟是父女,哪有什么隔夜的仇呀?咱就原谅他这一次,好不好?”

“拿走。”纤纤依然无动于衷,甚至连声音都没有提高半分。

“可是……”妈妈似乎还想要再劝说几句,这时客厅里传来爸爸略显低沉的声音:“孩儿她妈,别再为难闺女了!把那鱼肉端走,再给她重新炒盘别的菜吧。”

“不用炒了,一盘就够了,反正我也吃不了多少。”纤纤淡淡地说着,眼睛如同蒙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没有丝毫的波澜,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妈妈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眼睛在纤纤和那盘鱼肉之间来回看了看。她的手指有些颤抖地握住盘子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将盘子端起,在端起盘子的瞬间,她的目光又一次落在纤纤的脸上,那眼神里满是疼惜与担忧,还有深深的无奈。然后她转过身,轻轻地走出房间,并细心地带上了门。

纤纤坐在书桌前,机械地拿起筷子,夹起一小撮菜,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着,就像是在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左上角的电子日历上,那上面清楚地显示着日期——4月6日。好快,转眼已经到四月份了。是啊,妈妈刚才说的,从“那天” 到现在,已经四个月了。可是,那个可怕的夜晚,依然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中。

她清楚地记得,四个月前那个初冬的黄昏,高校长送她回到家后,在家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她的爸爸依然没有回来。在这一个多小时里,她协助高校长将那盘磁带翻录了三份。之后,高校长打电话叫来了苏沐阳,把其中的两盘磁带交给了他,还在楼下与他交谈了好一会儿。若干年后,苏沐阳才悄悄告诉纤纤,当初,按照高校长的吩咐,他把这两盘磁带,一盘交给柳笛的父亲柳岸教授,另一盘即刻用快件寄给北大的苏文教授。而高校长手里的第三盘磁带,则由他亲自交给了魏市长。至于那盘原版磁带,至今无人知道高校长究竟将它藏在了何处。

晚上七点左右,魏市长亲自打来电话,让高校长到他办公室去一趟,还说纤纤的爸爸也在那里。原来,广播结束后,雪妮第一时间就给她父亲打了电话,将纤纤的广播内容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魏市长大为震惊,当即给开发区文教局领导打电话,通知纤纤的爸爸马上赶回来,到他那儿把事情真相澄清。由于纤纤的爸爸坚决不承认相关事实,所以又通知高校长去协助调查。不知他通过什么途径,竟然查到高校长在纤纤家里。高校长只得离开纤纤家,临走时反复叮嘱纤纤的妈妈一定要留意老伴儿的情绪,千万不能让他伤害纤纤。最后,他还对纤纤说道:“孩子,你就坐在电话机旁,要是情况不对就报警,千万别一个人硬撑着!”妈妈被高校长严肃郑重的态度吓得不轻,等高校长离开后,她再三询问纤纤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纤纤死活都不肯开口,妈妈无奈,只能忐忑不安地躲在卧室里叹气。

半夜十一点左右,爸爸终于回来了,带着一身的酒气。他摇摇晃晃地走进客厅,头发乱糟糟的,就像被狂风肆虐过的草丛。衬衫的领口敞开着,领带歪歪斜斜地挂在脖子上。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那猩红的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脸色涨得紫红,如同熟透了却开始变质的果子。他的脚步散乱,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身子时不时地往旁边倾斜,还得用手扶着墙壁才能勉强站稳。看到守在电话机旁的纤纤,他的喉咙里立刻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那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怎么?是想随时打电话揭发我?还是想再偷偷录一段音?啊?说啊?”

话音刚落,他就踉跄着冲向纤纤,那模样如同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他伸出粗壮的手,如老鹰抓小鸡一般,一把揪住纤纤的胳膊,猛地将她从沙发上拽了起来。那一瞬间,纤纤感觉自己的胳膊像被铁钳夹住了一般,钻心的疼痛让她的眼角迸出了泪。她拼命咬着嘴唇,努力不让自己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叫出声来。本来,她已经做好了承受爸爸怒火和责骂的准备,可是爸爸那狼狈又狰狞的模样依然让她感到强烈的恐惧和不安。她从来没有看过这个样子的爸爸。虽然爸爸的工作少不了酒桌上的应酬,但他酒量大,酒品也好,几乎没有喝醉过,回到家里总是清清爽爽的。即使偶尔喝多了,也能保持基本的理智,顶多倒头就睡,绝对不会像今天这般失态。可如今,他却斜睨着眼睛,满脸醉态地看着她,脸上的肌肉扭曲着,混合着愤怒、痛苦与失望。

“这就是我的女儿!从小捧在手心里呵着护着的女儿!”爸爸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浸透着锥心刺骨的难过和痛楚。他满嘴的酒气喷在纤纤的脸上,让纤纤一阵作呕。然后,他不容分说,拽着纤纤就往她的房间走。纤纤惊恐地挣扎着,想要挣脱爸爸的手,但爸爸的力气太大了,她根本无法挣脱。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被无情地驱赶着。她的双腿有些发软,但她还是倔强地挺直着脊背。到了房间,爸爸把纤纤往里一推,自己也跟着走进房间。还没等刚从卧室中走出来的妈妈反应过来,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然后迅速地反锁上。

纤纤被爸爸一下子推倒在床上,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可爸爸却摇摇晃晃地逼了过来,那根粗壮的手指如同一把利剑般直直地指向纤纤。他的眼睛红得仿佛要滴血,那血丝如同狰狞的蛛网布满眼球,随时都要爆裂开来。他涨紫的脸像被怒火烤焦了一般,额头上的青筋如扭曲的蚯蚓突突地跳动着。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咆哮声从胸腔中滚滚而出:

“哼!看看,这就是我的好闺女!我含辛茹苦养了十六年的亲闺女啊!以前别人都说我韩孝仁强硬得像块石头,只有你能把我治得服服帖帖的。你小时候,哪怕轻轻咳嗽一声,都能让我胆战心惊;你微微皱一下眉头,就能把我吓得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你的任何要求,我哪一个没有满足?你要星星,我恨不得给你摘下来;你要月亮,我都想尽办法去给你捞。小时候你喜欢骑大马,我就趴在地上,让你骑在我身上,在客厅一圈一圈地转,转得我膝盖都肿得跟馒头似的。那天局里的办事员来家里汇报工作,看到这情景,那表情又是惊讶又是好笑。结果这事在局里传得沸沸扬扬的,大家都笑我,说平日里那么威风凛凛的韩主任,在家里却乐乐呵呵地被闺女当马骑。岂止那个时候,我这十六年,那一天不是在给你做牛做马啊?我事事都为你着想,一心只想给你铺平道路。可你呢?你竟然反过来出卖我!在广播里对着全校同学,把我的那些事全抖了出来。你把我卖得一干二净,还偷偷录了我的电话。你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啊?我还为你在播音站的广播活动跑前跑后加油助威,满心希望你能成功,能一鸣惊人。这下可好了,真的是‘一鸣惊人’啊!我韩孝仁真是瞎了眼,养了你这个白眼狼。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蠢、最傻的爸爸,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爸爸的怒吼在房间里嗡嗡作响,那痛苦、愤怒与委屈如同汹涌的潮水,朝着在床上瑟瑟发抖的纤纤席卷而来。

妈妈在外面死命地地拍打着房门,那猛烈的拍门声,每一下都砸在纤纤的心上。“老韩,快开门呐!你这是要干什么?孩子都吓坏了,有什么事情咱们慢慢说!”她边拍边喊,声音中满是惊慌,仿佛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慢慢说?”爸爸一拳砸在房门上,把房门震得嗡嗡响,妈妈拍门的声音戛然而止,“你让我慢慢说?你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今天她在学校广播站广播的时候,一个劲儿地替章玉那小子说好话,顺便把我的那些事全给抖了出来。一开始魏市长问我的时候,我还能找借口不承认。我跟魏市长反复说,这几天我和这丫头闹了矛盾,她是赌气在广播站乱说的,她太不懂事了,这么大的事怎么能拿来开玩笑呢?可谁能想到,高山那老家伙来了,直接把磁带啪地往桌子上一拍。魏市长马上找了录音机播放磁带。你猜怎么着?她竟然把我周六打的那两通电话都录了音。这一下我还能说什么?魏市长当时脸就沉下来了,让我回去等处理结果。我这一辈子的努力都被咱这个好闺女给毁了!”

外面沉寂片刻后,拍门声又响起来,妈妈的声音变得有些嘶哑,而且开始带着哭腔:“老韩,别这样,孩子还小,有什么事情我们好好商量。”

“商量什么?”爸爸一声怒吼,声音大得仿佛把房顶都能掀开。他愤怒地用手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要把心中的愤懑都发泄出来,“我这几十年辛辛苦苦的奋斗,全都要毁在这个小丫头手上了,你还跟我商量?我现在就恨不得把她打死!”他突然扑向纤纤,一把把她从床上揪起来,扬起手,在纤纤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闪电一般左右开弓给了纤纤一连十几个耳光。他的手又重又沉,打得纤纤眼前直冒金星。随后,他把纤纤推倒在床上,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般,猛地抓起书桌上那根粗重的檀木戒尺,狠狠抽打着纤纤瘦弱的身体。戒尺带着凌厉的风声,雨点般地抽打在纤纤的身上,发出“啪啪”的响声。戒尺所到之处,单薄的衣服被撕裂出一道道口子,皮肤上先是泛起触目惊心的红印,接着便渗出了殷红的血珠。有的血珠甚至飞溅了出来,沾染在了爸爸那因为愤怒而剧烈颤抖的手上。

纤纤惊恐地从床上滚落,她的头发瞬间被打散,如同一团乱麻般遮住了她那满是泪痕和恐惧的小脸。她在地上慌乱地爬着,最后蜷缩在墙角。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般瑟瑟发抖。她本能地抱着头,试图躲避那无情的抽打。可是在那惊恐的眼神中,依然能看到一丝倔强的光芒。尽管浑身火辣辣地痛,但她依然紧咬牙关,没有发出一声求饶,更没有承认一句错误。

外面拍门的节奏越发急促,仿佛要把房门震碎,随之而来的是妈妈疯狂而凄厉的哭喊:“老韩,别打了!这是你亲闺女!你真要把她打死啊!”

“亲闺女?我没有这样吃里扒外的闺女!”爸爸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依旧疯狂地抽打着,他双目圆睁,手臂上的肌肉高高隆起,每一下抽打都带着他满心的愤懑,仿佛要把纤纤从这个世界上抹除一般。“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他边打边咬牙切齿地喊着。此刻,酩酊大醉中的他,已经再也不是一个慈祥的爸爸,而化身成一个疯狂的恶魔。

“老韩!”妈妈嘶哑的嗓音已经破碎得不成调了,仿佛每一声都在滴着血,“你要把她打死,那就把我也打死吧!”

“让他把我打死吧!”纤纤突然发出一声绝望而凄厉的叫声。她摇晃着,从暴风雨般的抽打中神奇地站起来,尽管每动一下都牵扯着钻心的疼痛,但她的头依然高昂着。她看着父亲,眼中泪光闪烁,声音颤抖着,却带着一种解脱的凄凉与伤感:“爸爸,你把我打死吧!我死了,欠你的债也就还清了!”

说完这句话,她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身体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直直地倒了下去。

就这样,两周之内,她第三次被送进了医院。

第二天清晨,纤纤从疼痛中清醒过来。她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重锤反复敲击过一般,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如潮水般一波一波地袭来,那是被父亲十几个巴掌扇过的地方,仿佛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疼痛,肿胀的感觉让她的脸像是被撑大了一圈。而身上,被戒尺抽打之处更是钻心地疼。那疼痛就像是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往肉里扎,每动一下,都像是有刀子在割裂她的皮肉。她的后背、胳膊、双腿,没有一处不疼,那是一种被伤痛全方位包裹的感觉,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艰难地睁开双眼,消毒水的味道钻进她的鼻腔。她微微动了动脑袋,目光首先落在了自己的胳膊上,那上面缠着绷带,隐隐有血迹渗出来。她又看向自己的双腿,也是青一块紫一块,有些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水。这时,她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微微转头,看到了妈妈。妈妈正坐在病床边,眼睛哭得又红又肿,那满脸的痛苦和心疼让纤纤的心猛地一揪。看到纤纤睁开了眼睛,她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脸上满是惊喜。她连忙凑近纤纤,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纤纤的脸颊,声音带着哭腔说道:“孩子,你终于醒了,可把妈妈吓坏了。”说着,眼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

纤纤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突然,病房外面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仿佛某个人正和爸爸争论着什么。纤纤仔细一听,那个人居然是高校长。他用纤纤从来没有听过的愤怒而冲动的声音对爸爸说:

“韩孝仁,你到底还算不算个人?这是你亲闺女啊!你居然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昨天当着魏市长的面,你亲口向我保证,回去之后决不动纤纤一根手指头。可现在你看看,她身上有一块好地方吗?你怎么能如此违背自己的承诺?你把她当作什么了?她不是你的出气筒,她只是一个无辜的孩子啊!你这样的行为,简直就是丧心病狂,你就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吗?”

“我昨天喝醉了!”爸爸哑着嗓子说,声音中竟没有一点怒气,只有无尽的懊悔与惭愧,“我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而且,她毁了我……”

“究竟是谁毁了谁,到现在你还没弄明白吗?”高校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爸爸的话,声音因为愤怒变得有些尖锐,“韩孝仁,你好好想想,在一中,家庭有背景的孩子难道还少吗?可哪一个像纤纤这般任性骄纵、蛮横无理?哪一个像她那样处处都要有高人一等的感觉?我在一中从教三十余载,担任校长也有十多年了,高干家庭的孩子我见得多了,哪个不是规规矩矩地遵守学校章程,见到老师毕恭毕敬?哪有一个明知自己犯错还去找老师麻烦的?远的不说,就说章玉教过的孩子,郑钦典你应该知道吧,他也在章玉那里历练了一年,作文从来没上过八十分,可他现在依然对章玉心存感激。还有柳笛的同学袁珂,他其实是咱们市常务副市长袁成最小的儿子,这一点恐怕连你都不知道吧!袁市长为了不让儿子享受任何特殊照顾,把他们父子俩的关系瞒得严严实实,连开家长会都是派他司机的妻子去的,全校除了我和班主任陈芝,其余领导和老师至今都毫不知情。苏沐阳和他关系那么好,也是最近听我提及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他只在班级担任学习委员,连学生会都没进,保送上大学更是提都没提过。而他的第一篇作文就被章玉批了个零分,他和他爸爸对此说什么了?前天他特地从浙大把电话打到了校长室,泣不成声地告诉我,他刚接到苏沐阳的来信,得知章老师去世的消息,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悲痛万分’。那么大的小伙子,在电话里痛哭失声。韩孝仁,你难道就不想一想,你地位再显赫,能比袁市长还高吗?可为什么作文同样被批成零分,人家的孩子就能坦然接受,甚至对老师心存感激、念念不忘,而你的孩子却大发雷霆、无理取闹乃至对老师疯狂打击报复呢?你难道不觉得是你毫无原则的溺爱与纵容,毁了这个本质原本极好的女孩儿吗?”

“别站着说话不腰疼!”爸爸顿时被激怒了,“你高山在一中,校长的位子一坐就是十多年,别说全市哪个犄角旮旯都能说得上话,就连大半个中国都有你的弟子和亲信。而袁市长也好,魏市长也罢,包括老郑,都还稳稳地戴着头上那顶乌纱帽。只有我,奋斗了几十年,却被这小丫头的两盘磁带、几句话给毁得一干二净!这种事要是落在你身上,你能受得了?我就纳闷了,你到底给这小丫头灌了什么迷魂汤?让曾经对章玉恨得咬牙切齿的她,瞬间就转变了态度,宁可遭受指责,宁可出卖父亲,也要护着章玉。还有一中的那帮子老师和学生,一场追悼会过后就全部调转风向为章玉发声,为此不惜得罪上级,不惜牺牲自己的前途和利益。据说昨天下班后仅仅两三个小时,纤纤广播的内容就传遍了大半个城市。整个一中的老师和学生们,用比当初谈论章玉那些风流韵事高出好几倍的热情,不遗余力地奔走相告,听说还有人匿名写了小传单贴在楼洞里,不用想都知道是一班那些无法无天的孩子们干的好事。那些家里有电话的老师,就在家里打电话,把能告诉的人都告诉了。那个尹鸿家里没电话,他居然跑到电话亭自己掏钱打电话,拿着电话本挨个通知,简直就差拿大喇叭到处喊了。这轰轰烈烈的架势,分明就是故意要弄得尽人皆知。要说背后没有你的指使,打死我都不信。高山,咱俩有什么深仇大恨,你非得置我于死地不可?”

“你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高校长毫不客气地将爸爸顶了回去,“从柳笛告知纤纤大哥哥的真实身份起,一直到昨天你将纤纤送进校园为止,我都未曾与纤纤单独说过一句话。再往前追溯,从那堂作文讲评课开始,直至纤纤主动把录音带交给我,我们俩单独谈话也不超过五句,我又怎么可能给她灌迷魂汤?而且从昨天广播结束后到我去魏市长办公室这段时间,我一直和纤纤待在一起,哪有时间去指使全校师生宣扬你那些所作所为?这一切都是全校师生自发的行为,包括纤纤的行为也是。还是那句话,这场风波自始至终,我高山可以在我说的任何一句话后面签上我的名字,对我做的任何一件事负责到底,而你韩孝仁,敢做出这样的承诺吗?”

爸爸一下子哑口无言了。

高校长微微喘了口气,随后压低了声音,可说话的分量却更重了:“其实,归根到底,大家之所以会不约而同地转变态度,是因为他们心中还有良知与底线!这些良知和底线尽管被嫉妒、自私、无聊、短视、怯懦等人性弱点所掩盖,但却始终存在着。而章玉的死,使大家在极度的震撼中发现了他身上太多曾被忽视的美好品质。这些品质如同阳光一般直射到每个人的心灵深处,让大家在感动之余重新审视自己的内心,反省自身的行为。而在自我反省的刺痛中,他们像勇士一般与那些人性弱点展开较量,如同剔除腐肉一般将弱点从心底一点点剔除。就这样,良知和底线在痛楚与反省中被唤醒了,宛如一头沉睡许久后苏醒的雄狮,在心底发出正义的咆哮,冲破所有阻碍。于是大家勇敢地站出来为他发声,与所有打压、迫害他的势力展开英勇斗争。这种勇气并非是被人唆使或者威逼出来的,更是跳出了种种利益纠葛与自我束缚,它源于心底良知的呐喊,是从人性最本真之处生长出来的力量,因此有着无可比拟的坚韧。它让每一个挺身而出的人都化身为无畏的战士,在这场为章玉老师而战的战斗中,他们不再畏惧任何艰难险阻,不再害怕任何恶意诋毁与攻击。因为他们深知,只要良知尚在,这股力量就会存在,而这股力量必将冲破一切黑暗,迎来光明与希望的曙光。”

说到最后,高校长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满溢着无限的自豪与欣慰。接着,他话锋陡然一转,义正辞严地对韩孝仁说道:“现在你该明白,为什么连你的女儿都开始反对并揭发你了吧。五年前那场大火中,大哥哥英勇救人的壮举,就在她心中播下了善良、勇敢与正义的种子,对大哥哥的仰慕与思念又促使这颗种子生根发芽。尽管在你那绝对自我和极端利己的价值观影响下,它的生长极为缓慢,但终究没有被彻底扼杀。当她知晓章老师就是大哥哥后,良知就在无尽的痛悔中苏醒,那株稚嫩的幼苗也在泪水的浇灌下,以惊人的速度和力量疯狂生长。如今,它已在她的心中深深扎根,任凭你使出亲情还是利益的手段,都无法将其撼动。说到底,你真该好好感谢章玉,他不仅挽救了你女儿的性命,更是救赎了她的灵魂。而你呢?我真不敢相信,连救命之恩这样天大的恩情,都无法唤醒你那被利益蒙蔽的心,都不能刺痛你那早已麻木不仁的灵魂!你不但不知感恩,反而肆意践踏这份恩情。你哪里还有半点良心和底线?在你眼中,只有自己的名利与地位。在你的内心深处,人性的光辉早已黯淡,道德的准则也被你弃若敝屣。这些年来,你利用手中的权力,对上对下不停地进行各种利益交易,可你以为别人看不清你的真实嘴脸吗?谁都不是傻子!这么多年来的桩桩件件,哪个人心中没都有一杆秤?那些因畏惧你的权势或想从你这儿捞点好处而替你办事的人,他们真的愿意与你为伍吗?他们不过是迫于你的淫威,或者为了一时之利与你相互勾结罢了。他们心里明白,一旦阻碍了你的道路或者损害了你的利益,你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他们踢开。而对于你的上级领导来说,他们又怎么会容忍你这样的人存在?尽管在某些涉及利益的情况下,他们或许会暂时利用你,但他们也清楚,一个一心只为自己的人,是无法让人真正信任的。和你在一起,他们同样会感到恐惧和厌恶。他们不得不提防着你,因为他们知道你随时都可能为了一己私利做出损害集体的事,甚至会毫不留情地出卖他们。所以,最终他们必然会想办法将你剔除出去。你口口声声说是你女儿毁了你,可倘若你能保留一丝良知,在得知章老师是你们的恩人的那一刻,选择坦然面对,积极弥补过错,何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但你被自私自利的恶魔占据了心灵,选择了一条与良知背道而驰的道路,无情地进行掩盖、打压和诋毁。你的恶念、你的恶行,使你在下属中失去了人心,在上司那里也得不到真正的信任,一步一步将自己推向了声名狼藉的深渊,这与他人何干?从始至终,毁了你女儿的,是你韩孝仁自己!毁了你自己的,同样是你韩孝仁自己!”

“够了!”爸爸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把病房里里外外的人都吓了一大跳。“你少在这儿像训学生似的,满嘴道德仁义地指责我。哼,要不是我现在正等着被处理,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吗?人啊,都他妈是势利眼。什么救命之恩,在利益跟前那就是个屁!要不是章玉那小子,我能混到现在这地步?他倒好,临死了还非得拽上我给他垫背,他凭啥呀?还真不如我老伴儿说的,他当初干脆死在大火里算了……”

“爸爸!”纤纤再也忍不住了。身体上的伤痛与心灵深处的剧痛一起袭来,让她几乎要崩溃了。她的情绪如决堤的洪水般瞬间爆发:“你滚!滚得远远的!我不想再看到你的身影,也不想再听到你的声音!马上!立刻!!滚!!!”

“纤纤,你醒了?”伴随着一声惊呼,爸爸与高校长几乎同时闯了进来。爸爸如一阵风般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她的病床前,他的双眼瞬间变得通红,眼眸之中盈满了惊喜、激动以及深深的愧疚。他的双唇止不住地颤抖着,良久才艰难地吐出声音:“纤纤,你总算醒了,可把爸爸给吓坏了。”他那双手迫不及待地想要触碰女儿,可又仿佛害怕被无情地拒绝,只能悬在半空之中,微微地打着哆嗦。他微微佝偻着身子,脸上的肌肉因痛苦而剧烈地抽搐着,嗫嚅道:“闺女,爸爸知道错了,爸爸真不该打你啊。昨天,爸爸喝得酩酊大醉,那酒劲一上来,理智就全没了。”他的嗓音沙哑而又低沉,目光如胶般紧紧地黏在女儿的脸上,那懊悔的神情宛如疯长的藤蔓在他的面庞上肆意蔓延。然而,纤纤却能敏锐地觉察到,他的这份懊悔更多的是源于对自己伤害了女儿的愧疚,而非对自身其他恶劣行径的反省。“闺女,爸爸向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这样了,你就原谅爸爸这一次,好不好?”说着,他的泪水似决堤般夺眶而出,滴落在病床的床单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纤纤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紧闭着的眼角簌簌地滚落。她把头费力地偏向一边,声音微弱却透着决绝:“你滚!我不要再见到你!你是个恶魔,你让我觉得可怕。我……永远不想再见到你!”

爸爸的手僵在半空,他的脸上满是慌乱,急切地说道:“纤纤,爸爸知道打你是大错特错了,爸爸以后会好好弥补你的。至于其他的事,爸爸有爸爸的苦衷……”

纤纤再次睁开眼睛,那里面满是愤怒的火焰:“苦衷?你的苦衷就是伤害无辜的人,就是践踏别人的生命?就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她的情绪愈发激动,气息也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我不想再听你解释了,你滚吧,我不想看到你。滚!滚呀!”

爸爸的脸色变得惨白,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身躯仿佛失去了支撑般摇摇欲坠。他看着女儿决绝的模样,嘴巴翕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医生走了进来:“怎么回事?病人醒了?她现在可不能激动,不然会出大问题的。”

“可是……”爸爸似乎还不甘心。一旁的高校长见状,连忙生拉硬拽地把他拖出病房:“韩……韩主任,孩子身体要紧,你……您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于是,从那时起,直到现在,整整四个月,纤纤再也没有见过爸爸一面。

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快。爸爸在酩酊大醉与盛怒之中下手极重,但又似乎下意识地避开了要害部位,所以她虽伤势严重,却都只是外伤,恢复起来并不太难。仅仅一周之后,她就出院了。高校长亲自为她办理了出院的相关手续,并且护送她回到家中。就在当天下午,爸爸的处理结果也公布了,他因为在处理公共职责与私人利益关系时处事不当,被调离了教育部门,到被称作“清水衙门”的档案馆担任了一个小小的科员,行政级别连降两级,从正处级一下子降到了正科级。与此同时,小教部的小陈和人事科的小董的工作也暗中进行了调整,一个被调到下属区机关做了个有名无实的督学,另一个则去了教育督导室负责资料整理工作。其实这样的处理结果对爸爸而言已经是极大的宽容了。上级仅仅针对爸爸在这场风波里的所作所为进行了处理,并未对他此前担任教委主任这些年的种种行为展开调查,甚至连那盘录音带的具体内容都没有公布。报告上只是用了“有重要证据证实”这样的字眼,至于重要证据是什么根本没有提及,所以除了极少数人外,其他人都不知道世间还存在着这样一盘录音带。魏市长曾多次询问高校长磁带是否有备份,对此高校长只是淡淡地回应道:“对于如此重要的物证,当然要小心谨慎地对待。”气得魏市长直称他为“老狐狸”。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彻查这些年韩孝仁的所作所为,他的问题绝不是“降职处分、调离岗位”这么简单了,不仅公职保不住,说不定还会受到法律的惩处。然而那些事情牵连太广,正如郑钦典的父亲所说,属于“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情况,“真要撕开了,谁都落不着好”。所以爸爸才得到了这样一个不重不轻的处罚。相应地,一中的语文老师却从这场波折中获益匪浅,李文琛老师顺利地评上了高级职称,陆鲲老师的录像课也获得了全国参赛的名额,而且据说最终还获得了一等奖,甚至连尹鸿老师在那场教职工大会上的言行都没做任何追究。“其实在听到这盘录音带的内容之后,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了。”高校长在跟苏文教授打电话通报最终结果时,不无苦涩地说道,“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韩孝仁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掀起什么大风浪了。这已经是我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对咱们最为有利的结果了。不过,我一直在想,如果玉儿还活着,他是不会赞同我这样的处理方式的。”

苏文教授沉默了一会儿后,喟然长叹:“海天虽然正直,却也是个通透的孩子。他会理解您的一片苦心的。”

纤纤对这些纷纷扰扰却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从病床上把爸爸撵走的那一刻起,她就彻底把自己封闭起来。

从医院回来后,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接连昏睡了整整三天。然而,这短暂的昏睡仿佛是一场预支的安宁,之后便是无尽的失眠。每到夜晚,她躺在床上,四周的黑暗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的眼睛干涩而疼痛,但大脑却异常清醒,那些混乱的思绪像是一群不受控制的野马,在脑海里肆意奔腾。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仿佛在提醒着时间的缓慢流逝。她辗转反侧,试图寻找一个舒适的姿势让自己入睡,可每一个姿势都让她感到莫名的焦躁。那些平时被忽略的细微声音,此刻都被无限放大:时钟的滴答声、窗外偶尔吹过的风声、甚至是墙壁里传来的细微电流声,都如同尖锐的刺,扎进她本就脆弱的神经里。这种折磨会一直持续到天亮。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重复着,她整天整天都无法入睡,每一个夜晚都变成了一场痛苦的持久战。即使在极少数情况下她迷迷糊糊地进入了睡眠状态,也仿佛掉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漩涡。那些梦就像一场场毫无逻辑的闹剧,在她的脑海中肆意地上演,让她无法得到片刻的安宁。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漂浮着,任何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将她从那浅薄的梦境中拉扯出来。她的睡眠就像一块破碎的玻璃,支离破碎,无法拼凑成完整的宁静。

随着失眠的夜越来越多,她对生活中的一切都渐渐失去了兴趣。曾经喜欢的书籍,如今被搁置在书架上积满了灰尘,她甚至连翻开的欲望都没有。那些她曾经热衷的音乐,现在听起来也变得平淡无奇,再也无法在她心中激起一丝波澜。她看着窗外的阳光和绿树,却感觉它们离自己那么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以前她会精心照顾的那些花草,如今在她眼中只是一堆毫无生气的植物,她懒得去浇水、施肥,任由它们在花盆里枯萎。她就像一艘失去了动力的船,在生活的海洋里随波逐流,对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麻木不仁,没有任何事情能够让她重新找回生活的热情。她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具标准的“行尸走肉”。

她越来越不愿意出门,仿佛那扇房门就是她与外界的一道结界。她整日整日地守在自己那小小的房间里,除了必要的洗漱和上厕所,她绝不会离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一步,一日三餐都需要妈妈送到房间里来。每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光影在墙壁上移动。她知道外面的世界在运转,有车水马龙,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但那些都与她无关。她的身体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了,每一个动作都变得异常艰难。

有时候,家人会在门外轻声地劝说她出去走走,哪怕只是在小区里转一转也好。可她听着这些劝说,心中却只有抵触。她觉得踏出房门的那一刻,自己就会暴露在无数陌生的目光下,那些目光仿佛会把她看穿,会让她无所适从。她宁愿把自己蜷缩在这个熟悉的角落里,在这里,她至少还能找到一丝虚假的安全感。她看着房间里的一切,虽然空间有限,但对她来说,这里就是她的整个世界。那些家具、那些摆放杂乱的物品,它们虽然沉默,却能给她一种奇异的慰藉。她不想打破这种熟悉的氛围,不想去面对外面那个充满未知和变数的世界。哪怕房间里的空气变得沉闷,哪怕孤独如影随形,她也死活不愿意挪动一步,就像是一只受伤的动物,躲在自己的洞穴里,默默地舔舐着伤口。

她变得越来越不愿意说话,仿佛言语在她的世界里已经失去了意义。妈妈每次进来,都会试着和她聊上几句,可她的回应总是那么简短,甚至有些生硬和别扭。妈妈问她饭菜合不合口味,她只是平淡而冷漠地说“还行”;妈妈关心她的身体状况,她也只是不带一点感情地回一句“没事”。每一次简短的交流都像是被硬生生截断的丝线,充满了尴尬的停顿。当偶尔有亲戚或者朋友来访,想要和她交谈时,她的态度更是平静而冷漠。别人问她问题,她会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调,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给出一个简洁的回答,仿佛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比如别人问她最近过得怎样,她会冷漠地说“就那样”。她觉得和别人的每一次接触都是一种负担,那些关心的话语在她听来都像是一种打扰。她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待着,不想让任何人闯入她内心那片荒芜又脆弱的领地。

这样的状况,自然无法正常上学。父母被迫给她办了休学。得知她休学后,第一个来看望她的就是文俊。可是,不管文俊怎样眉飞色舞地跟她讲述着学校里发生的各种新闻,她都只是一脸木然地听着,那双眼眸空洞洞的,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对这些事情完全不放在心上。文俊无奈地叹了口气,在她这儿,他所有的热情都像是撞上了一堵冰冷的墙。但他仍不放弃,开始问纤纤各种各样的问题,试图让她的情绪有哪怕一点点的起伏。然而,无论他说什么,她始终都以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回应着,回答简短得如同吝啬鬼施舍钱财一般。最终,文俊实在无计可施了,临走时扔下这样一句话:“你跟章老师学了两个多月,别的本事没见长,倒是把他那说话的语气和方式学了个十足,甚至比他还冷。”

章老师?纤纤那颗长久以来麻木不仁的心,终于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的目光挪到了书桌的右上角,那个小相框仍旧摆在那里,上面已然落满了灰尘。于是,在文俊走出房间之后,她取出自己的手绢,一点一点地、仔仔细细地将相框上的灰尘擦拭干净。渐渐地,相框里的那双眼睛又变得清晰起来。依旧是那样,比海洋还要深邃,比天空还要浩瀚,比火光还要明亮。那目光,仍旧如星光般纯净、澄澈且温柔。仿佛无论世界了什么变化,那双眼睛,都始终不会改变。

那一天,她凝视着那双眼睛,凝视了很久很久。

高校长随后也来看望她。看到纤纤这个样子,这位素来沉稳持重的老校长也有些着急了。“纤纤,”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倘若你觉得难过,还可以在高伯伯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场。”

纤纤的嘴角微微上扬,扯出了一抹笑容。那笑容在她苍白的面容上显得有些突兀,就像是一朵开错了季节的花。她的眼睛里有着一闪而逝的光芒,但那并非是往日的澄澈与灵动,而是带着丝丝凄然。她轻轻摇了摇头:“高伯伯,我已经没有眼泪了。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如今,我没有悲伤和难过,我的世界只剩下了无尽的倦怠。况且,”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不配,不配在您怀里哭,甚至不配叫您一声高伯伯。”

“谁说你不配?”高校长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应道,“只要是一中的学生,都可以在我怀里尽情地哭泣与倾诉。况且,你是那么勇敢,就如文俊所说,并非每个人都能拥有这样的勇气的。”

纤纤又笑了一下,笑容中藏着难以言说的苦涩:“可我是一个最糟糕的学生,我答错了每一道题,却没有办法去改正。”

“你已经尽力在补救了。”高校长竭力安慰她,“你保住了章老师用生命换来的一切。”

“那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力量,”纤纤又摇头,“很多人都在尽力保护,我只不过起一个催化作用罢了。更何况,如果没有我,章老师根本用不着拼掉这条命。”

高校长沉默了。没有人能否认,纤纤是这场悲剧的导火索,亦是导致章老师死亡的催化剂。

纤纤的双肩微微耸动了一下:“有时我会想,世界上如果没有我,会不会变得更好?没有我,章老师就不会死,甚至不会失明。他能够继续在北大深造,在充满光明的大道上一路前行。而爸爸,也不会丢了官职,他和妈妈也会有一个更出色的,永远不会背叛他们的孩子。”

高校长浑身一凛,仿佛被纤纤的话击中了要害,脸上的肌肉瞬间就绷紧了,眉头也紧锁形成了深深的沟壑。他快步走到纤纤的身旁,双手紧紧地扣住纤纤的双肩,那力度中满含着急切与关切。他微微俯身,目光直直地锁住纤纤的双眼,眼神中尽是担忧与疼惜:“孩子,你可曾想过,章老师并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但我只能像现在这样,”纤纤嘴角的笑意带着几分牵强,双眸像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或者说,我没办法不这样。其实我对父亲,已经没有怨恨了。我甚至很感激他打了我,这样我就不欠他什么了。我只是感到无比绝望。我特别希望他历经这次重大挫折后,能够痛定思痛,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悔意,这样我的告发对他来说好歹还算有点价值。可没想到他依旧那般卑鄙无耻,他和母亲一样,都毫无底线。高伯伯,您知道吗?当听到父亲也说出章老师还不如‘死在那场大火里算了’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我既无法挽回章老师的生命,也不能拯救父母的灵魂。同时,我不可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去学校上学,可不上学,却要天天与这样的父母相处,那么,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我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那次广播,似乎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之后的生命,我似乎就只有等死了,或者,都不用等……”

“纤纤!”高校长的嘴唇有些哆嗦,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在极力压制着内心的震惊与难过,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你不要这么说。每个人的生命都是……”

“高伯伯,您不用再劝我了。”纤纤蓦地打断了高校长的话,“说实话,这段日子以来,我曾无数次地想到过死亡。对我而言,死仿佛是一个出口,是一种解脱。但我知道,只要我还活着,爸爸就会有所顾忌,一旦我死了,他便会毫无忌惮。他现在就如同一只在崩溃边缘苦苦挣扎的困兽,我的存在或许让他还保留一丝理智的绳索。倘若没了这根绳索,他可能会完全陷入疯狂。即便他如今已没有了权力,但以他的性情和处境,他肯定会想尽其他办法去进行报复。说不定就会和柳笛,或者和您同归于尽,到那时,局势将会变得无法收拾,那些无辜的人或许会再次被卷入其中。而我,真的不想看到这样的结果。所以,我暂时还得活下去,尽管活着是如此地艰难。”

她忽然又笑了笑,那笑容短暂得仿若冬日里的残阳,刚刚浮现便被阴霾吞噬。高校长怔怔地望着纤纤那转瞬即逝的笑容,突然发觉纤纤今日所有的笑,无论是带着忧伤、凄凉还是痛楚,都不再像往昔那般自然,就好似一幅被揉皱后又强行抚平的画卷,有着无法消除的褶皱。而这样的笑,似乎以前在哪里见到过。突然,一段模糊的记忆如闪电般划过脑海。高校长的心猛地一紧,额头瞬间冒出了冷汗。他全然没了心思再和纤纤继续交谈,只得机械地安慰了纤纤几句,便匆匆离开了房间。

来到客厅,他二话不说,拉起纤纤的父母就朝楼下走去。夫妻俩虽不明就里,但他们知道高校长做事向来很有分寸,于是便乖乖地跟着他来到了楼下的小花园里。

寻了两张长椅坐下后,爸爸率先按捺不住了:“高山,这般神神秘秘、火急火燎地找我们,到底是要干什么?总不能是来向我汇报工作的吧。”

高校长并未理会他那夹杂着几分阴阳怪气的自嘲与调侃,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怀疑纤纤患上了抑郁症。

“什……”两口子顿时瞠目结舌。对于这个在当时还稍显陌生的新名词,他们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妈妈最先回过神来:“抑郁啊,也是。这丫头这段时间确实挺不开心的。唉!都怪她爸这老头子,要不是……”

“不是抑郁,是抑郁症!”高校长急切地打断了她的话,“这是一种病,这种病是会死人的!”

两口子大吃了一惊。“不开心还能死人?”爸爸狐疑地说道,“小题大做了吧。”

高校长眉头紧锁,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在一起,他来回踱了两步后,没有时间和他兜圈子,直接开口说道:“一中之前有个学生,他是从一所比较薄弱的初中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我们学校的。刚入学的时候他非常自信,毕竟在原来的学校他就如同众星捧月一般。然而他的入学成绩在我们学校并不出众,一进来就被淹没在人群之中了。这种巨大的落差使他的心理失去平衡,接着就产生了焦虑、烦躁、厌学等一系列症状。到了高三上学期,随着学习压力不断增大,这种情况越发明显,他开始出现持续性的情绪低落,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每天都沉浸在自我否定之中,甚至出现了失眠、食欲不振以及莫名的躯体疼痛等许多躯体化症状。当时我就察觉情况不对,多次和他的父母沟通,还和他父母一起陪着这个孩子去沈阳看了心理医生,诊断结果是中度抑郁症。那时医生建议孩子休学进行系统治疗,可他的父母就和你们现在一样,只觉得孩子是不开心,没有对这种病症给予足够的重视。而且孩子距离毕业只差一年了,他们也不想耽误孩子的学业。就这样,孩子在这一年里时常陷入绝望的情绪漩涡,他的认知功能逐渐减退,注意力难以集中,思维变得迟缓,对未来充满了悲观的情绪,最终勉强考上了咱们省的一所很普通的大学。上了大学后,他的症状并未得到缓解,反而更加严重了,他的自杀意念越来越强烈,但他的父母仍然没有足够重视。最终,在新年前一天,这个孩子再也无法承受内心的痛苦与折磨,从楼顶纵身一跃,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对面的两口子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寒颤。高校长看了他们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用凝重的语调说道:“这个孩子当年在一中的时候就寡言少语,几乎不和其他人交流,只有对我偶尔才会袒露一下心声。当时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他的笑容。那是一种极其不自然的笑。明白吗?那不是不快乐,而是不自然。在一般人脸上,哪怕是惨笑、苦笑甚至奸笑,都是情感的自然呈现,可他的笑,即便想要表现出愉悦,也是那么不自然,仿佛他已经丧失了表达情感的能力。在得知他自杀的消息后,我在震惊之余,开始有意识地去阅读一些有关抑郁症的书籍和文章,这才明白,面部表情不自然,正是抑郁症的症状之一。而就在刚才,我和纤纤交谈时,又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这种我曾经见过的不自然的笑。”

“啊?”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呼。“老高,”妈妈试探着问,“你……没看错吧。”

“我真希望自己判断错了,最好是大错特错、荒谬至极。”高校长真诚且坦率地说道,“但那种笑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而纤纤的笑把这段记忆成功地唤醒了。并且,她表现出的消沉、绝望、倦怠、自卑,还有长时间的失眠、对任何事都缺乏兴致、不愿与他人交往、总觉得自己无能、无用、无望、无价值,以及时常冒出来的自杀念头,所有这些都一一印证了这一点……”

“自杀?”爸爸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说过这样的话?”

高校长神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刚才她跟我讲,她曾无数次地想到过死,她觉得死是一个出口,是一种解脱。”

爸爸一下子瘫坐在长椅上,双眼失神地望着前方,眼角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他的双手无力地搭在膝盖上,手指头无意识地微微弯曲又伸直,反复做着这个动作,仿佛在竭力抓住些什么,但却什么都抓不住。“这些,她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从来没有。”他喃喃自语道,似乎是说给高校长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突然,他猛地跳了起来,用手指着高校长,满腔的怒火从他的话语中喷涌而出:“高山,我之前就跟你说过,我这女儿可就交给你们一中了,可你看看现在,你们把她弄成什么样子了?你们是怎么搞的?要是她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学校没完!”

“韩孝仁,你别在这儿胡搅蛮缠!”高校长罕见地被激怒了,他的脸涨得通红,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孩子都已经这样了,你不想着怎么去治疗、怎么去补救,反而急着推卸责任,你到底还是不是纤纤的父亲?纤纤身上的伤痕还在呢,根本不用我找法医和精神科医生联合鉴定,也不用梳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能知道责任在谁。要是你真和学校闹上法庭,这么一折腾,纤纤不精神崩溃才怪。怎么,难道你想把自己的女儿也逼上绝路吗?”

“老高,老韩他不是这个意思。”妈妈急忙过来打圆场,“他这是太着急了,说话才这么冲。你和他都十多年的交情了,还不了解他那臭脾气?”

“交情?”高校长嘴角往下撇了撇,露出一丝嘲讽的神情,但最终还是没有去在意妈妈言语中那明显的攀附意味,“直说吧,你们到底想不想把纤纤治好。想治的话,咱们就一起想办法。就凭纤纤是一中的学生,这事儿我也不能不管。要是像刚才那样,不想着怎么治疗,只一门心思把责任推给学校,那我这个校长,可就真的……”

“那肯定得治啊!”妈妈赶忙把话接过来,“老高,你就直说咋办吧!孩子这病和学校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绝对不找学校麻烦!你要是能帮我们把孩子这病给治好了,我们全家都感谢你。要是实在治不好,我们也不怨你,就希望你能多费心帮忙出出主意。”

高校长没有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瞅了身旁的爸爸一眼。

“你瞅我干啥?”爸爸佯装生气却又夹杂着些许尴尬地嚷嚷道,“搞得好像纤纤不是我亲生闺女似的。我老伴儿说的我都认可,这样你该满意了吧!”

高校长既无奈又有些想笑地叹了口气:“那好吧,我试着联系一下北京的专家。”

于是,两周之后,在纤纤的小房间里,来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心理医生。他自我介绍说姓古名诚,是一个喜欢跟别人聊天的小老头。不过听高校长说,他实际上并不很老,今年还没到半百,但已经是国内顶尖的心理专家,还是北京医科大学心理研究室的主任。这个名头把纤纤的父母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高校长究竟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把这尊大神请到了这个小小的城市,专门来给纤纤看病。纤纤其实也挺喜欢这个“小老头”,他在整个过程中都以一种真诚、尊重、接纳和共情的态度与纤纤进行交流,似乎纤纤的每一个想法、每一种行为都能被他理解,被他包容在那温暖的目光之中。他总是微微倾着身子,耐心地听着纤纤说话,时而轻轻点头,时而皱起眉头表示关心,那专注的神情就好像在聆听世间最珍贵的声音。他的每一个回应都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的敷衍和急躁。可尽管如此,纤纤还是不愿袒露自己内心深处的任何想法。她的内心仿佛被一层厚厚的坚冰包裹着。古医生每问一个问题,她要么沉默不语,要么就用简单的“不知道”“没什么”来敷衍。她仿佛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因为怕受伤而将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整个过程中,她的情绪似乎没有任何波动,就像是一潭死水,没有因为心理医生的到来而泛起丝毫涟漪。

一个小时过后,古医生从纤纤的房间走了出来。他朝客厅里那对父母以及高校长摇了摇头,接着指了指另一间隔音效果良好的书房。三人立刻心领神会,跟着古医生走进了书房。将房门关好之后,古医生坦诚地说道:“实在抱歉。您的女儿属于那种让我们心理医生最为头疼的完全拒绝接受治疗的病人。面对这样的病人,即便我们有再大的本事,往往也无计可施。”

纤纤父母眼中那希望的火苗瞬间熄灭了。“她……为什么拒绝接受治疗?”爸爸仍不甘心地询问着。

古医生叹了口气道:“与其说她拒绝接受治疗,不如说她已经丧失了接受治疗的能力。她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一块电量耗尽的电池,根本没有精力去思考要不要把内心的伤疤袒露给他人,也没有心思去考虑自我治疗。在整个过程中,她只是被动、机械地坐着,被一种浓浓的无力感所包围。她的目光中甚至都没有流露出抵触情绪,就像一座冷漠的雕像,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仿佛外界的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不过,有那么一次,她的目光好像有了细微的变化。”

“哪一次?”高校长急切而敏感地追问。

古医生微微眯起眼睛,仿佛陷入了回忆之中:“那一次,当她又用‘没什么’来敷衍我的询问时,我告诉她:‘这已经是你在我们的交谈过程中说出的第二十三句‘没什么’了。那我们不妨来聊聊那些能让你觉得‘有什么’的人和事。在你的经历当中,是否存在让你特别在意或者对你影响极深的人和事呢?’就在那一瞬间,我注意到她的目光不自觉地移到了书桌右上角的一个小镜框上。接着,她的眼神出现了一丝细微的波动。尽管这波动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但那却是她在整个谈话过程中,唯一的一次情绪波动。”

书房里另外三个人都情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古医生静静地望着他们三人,以沉稳有力的语调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她的心似乎已经死了,或者说,已经被一个巨大的死结死死缠住,无法释放出任何能量。现在你们需要做的,便是找到那个能够解开这个死结的人。只有解开这个结,后续的咨询与治疗才有可能进行,否则,一切都无从谈起。”

“可是,”妈妈焦急地说,“照片上的人,已经……”

古医生的眼中,刹那间涌起了一层奇特却又极为深刻的悲哀。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双眼,将那层悲哀掩盖了起来。“不管你们去寻找谁,采取什么办法,这个死结都必须解开。这是解决问题的关键所在。”他清晰且中肯地说道,“而且我注意到,她的桌面上所有物品都布满了灰尘,唯独那个相框一尘不染。由此可见,照片上的人对她是多么的重要。他是打开您女儿心房唯一的钥匙。至于这把钥匙在哪里,该怎么去寻找,又如何用它去开启心房,这都是你们的事情了。我只是提醒你们,如果您的女儿继续被这个死结缠绕,一直保持这种无力感的状态,那么后果将不堪设想!”

说完这番话,他告辞而去。

纤纤自然没有听到书房里的这一番谈话,即便听到了,对她来说也不会有任何触动。古医生的此次来访,在她看来甚至连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都称不上。尽管她对这位医生有着些许好感,但她仍旧执拗地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做出改变,所以不想在任何人面前袒露自己最无助的模样,哪怕对方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心理医生。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依旧整日发呆,依旧沉默寡言,依旧把自己困守在那间小小的屋子里,百无聊赖地挥霍着自己的青春与生命。就如同今日,她坐在椅子上,如嚼蜡般地咽下一粒又一粒米粒,目光无意识地追随着一滴又一滴雨水在玻璃窗上缓缓滑落。

门悄无声息地被推开了。是妈妈来收碗筷了吧。纤纤顺势搁下筷子,把那碗没吃几口的米饭往前一推,说道:“收走吧,以后别盛这么多了,怪浪费的。”

接着,她习惯性地抬起头。借着窗外那黯淡的光线,她总算看清了静静伫立在门口那道姣好的身影。

刹那间,她的双眼骤然睁大,一只手下意识地迅速捂住嘴巴,仿佛要拦住那即将脱口而出的惊呼声。她的身体微微后仰,好似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冲击了一般。好不容易控制住身体后,她就那样怔怔地望着门口的人,目光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这是四个月以来,她第一次出现如此剧烈的情绪波动。终于,她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微弱的,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

“柳……柳笛,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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