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时间,陆池没有回来。
热腾腾的菜放至泛凉,陆何宁很担心,可电话打去一秒就被挂了。
郁远用自己的手机打,通是通了,却没有声。至少他比陆何宁的待遇好点,撑了三秒才被挂。他发去消息,显示已读,愣没等到回复。
搞什么鬼?
“小池不会……出事了吧?”陆何宁忧心忡忡,电话那头没人说话,他们不知道是谁接的,过去被威胁过家人的经历令这位父亲格外敏感,“要不要联系七区。”
“等等,”郁远想起陆池离开前受了天大委屈似的神情,琢磨出了点儿不对劲,“电话里有引擎声……这附近有能飙车的地方吗?”
“有个废弃的海岸后山,距这儿六公里,小池以前经常去那里玩。”
郁远披上外套:“那我先去看看,如果我没在那儿看到他,你再行动。”
他有些焦躁,在黯淡的夜幕中雨燕般闪现,不一会儿便抵达了目的地。道路两侧的指引灯一盏盏亮起,海岸后山从远处看如被一条荧光彩带圈圈盘绕。此处为荒山野岭,少有人类的动静。
海浪汹涌地拍击山崖,郁远听到了浪声中格格不入的轰鸣。他眯着眼,看见山间有抹疾驰的影子俯冲而下,惊险地绕着山腰,驰至山脚,朝他而来。
是陆池。
少年身形一震,分明看见了他,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加速。
还敢加速?
郁远气得眼皮直跳,泰然自若地堵在陆池的必经之路上,张开双臂,不躲不闪。
长长的尖锐刹车声后,机车艰难停在不到他两米的地方,后山终于只余涛声。
陆池慌张得几乎是滚下了车,他欲进又退,眼眶发红,很想凑近看看郁远有没有受伤,却又纠结于对方或许不在意自己,连离开的事都不告诉他的恼火中。
他无能狂怒地扯着嗓吼。
“你疯了啊?!不要命了?!要是我没刹住怎么办?!”
“我看你才疯了,”郁远面若寒霜,“到底是谁不要命?不戴头盔,大晚上就着屁大点光飙车?”
发现陆池安然无恙,他悬起的心才稳稳落下。给陆何宁发完消息,怒意不可遏制地蹿升。
“你干得好啊,电话不接,消息不回,知不知道有人在担心你?你个完蛋玩意儿倒挺自在哈,赶着去见阎王,你想见我在家都能送你去。”
“不用你管!”
“好,我不管!那你爸很担心你!”
“不用你们管!”
“……草!”
郁远又低声骂了句妈的,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来回踱步,要是他不给自己的脚找点事做,恐怕就踹陆池身上了。
他和陆池相处以来,在九区的臭脾气似乎销声匿迹了,连带训练十三区时,态度也逐渐和缓。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烂脾气从未消失,只是被他打了包,为了扮演好哥哥的形象一直藏在角落。
现在小鬼好死不死地主动拆包,这箱脾气顿然爆发。
但他还没发作,陆池就先一步歇斯底里叫道。
“你都要走了还管我干什么?!我讨厌死你了!别再来找我!”
陆池口无遮拦地喊完,立刻后悔了。
他……凶了郁远,还说了讨厌。
他哥会难过的,是他让他哥难过的。
他注视着怔愣的郁远,指尖开始颤抖,泛凉,巨大的恐慌笼罩了他,带走了他此前的所有怒火。
“我……哥,对不起,我没有讨厌你,我没有讨厌过你……我不是想冲你发火,对不起……哥你不要讨厌我,别讨厌我,哥……”
他不能被郁远讨厌,他不想从他哥的脸上看到对自己的冷漠或厌恶。
陆池的道歉更像是柔软的哀求,声音渐含颤抖的哽咽,如风雨中不知所措摇曳的草。
可让郁远震撼的不是陆池居然会道歉,会如此卑微地朝他示弱,而是——
我要走了?我咋不知道?我走去哪儿啊?
一连串线索瞬间汇集,他灵光一闪:“你是偷听到我不和你们回去的事儿了?”
几秒后,陆池点了点头,小心地抬眸观察他,眼睛紧张得直眨。
郁远:“……”
啊,毁灭吧。
他径直气笑了,笑声越发放肆,整个人笑得咳嗽,不得已地捂住了肚子。寒冷的空气灌入了他空空的胃,又凉又疼,他才稍稍平复情绪。
“哥……?”
“你……你,你等等,哎卧槽,”郁远险些直不起腰,“所以你是觉得我要走了却没和你说,才来飙车的?”
陆池难堪地继续点头。
郁远气极反笑:“不是?你偷听就算了,咋还听漏勺呢?”
“你个死小子,这是天大的误会啊!”他深深叹气,“我没有要走!我是说,我还会回你家。只是……我在这儿的朋友想跟我聚聚,又有点其他的事才不和你们一起回,我待会还得买票呢!”
“我怎么可能走之前不和你说,也太看不起我了吧!嗯?你将哥哥当啥了?”
陆池彻底懵了:“所以你不会走?”
“是啦,我不还得回去救你的功课吗。”
陆池霎时面红耳赤,回想起自己今天一连串毫无逻辑的诡异行为,恨不得跳海里去。
“你怎么不早说!你长嘴不用的吗?!”
“……你没给我机会啊,”郁远说,“你骑着车‘呜——’一下就没了。”
陆池:“……”
“嗐!说清楚了就好,原来是为哥哥我才突然发神经的啊。”郁远笑得荡漾,没皮没脸。
“发你个头!”陆池一噎,“才不是因为你,我只是突然兴起罢了!”
郁远笑而不语。
这一抹轻佻的笑令陆池猛地心跳加速,血液沸腾地冲向四肢,一并点燃了他忽视的某种未知感情。
郁远如一只爱撩拨的乌鸦叽叽喳喳:“不是吗不是吗?”
“……哼。”
“这么不想哥哥走呀?”郁远促狭道,知道小鬼是为他才做出这一切别扭举动后,情绪雀跃地舒展。
“你闭嘴吧……”陆池想索性真跳海算了,既能逃开郁远,又能降温。
“好好,我闭——”
“——咕噜噜。”
陆池的肚子突然煞风景地发出抗议,不顾羞愤欲死的主人接着奏乐。他一瞧郁远,果然又笑得弯了下去,人被路灯黄光一照,像一条掰不直的大香蕉。
陆池一下又气饱了。
他哥边笑,边在兜里翻摸,摸出了两根巧克力棒。
“先吃着消消音吧,出门捞的应急食品,”郁远擦了擦眼角,“误会解除,能回去了不?”
“不回,”陆池咬牙切齿,“我要再飙一圈泄泄火,产生误会也有你的错!”
郁远“……”好大一口乌漆嘛黑的锅扣了过来。
“是是是,我也有错,你七我三,”他能怎么办?捡的弟弟,怄死也要顺着,“但你不能飙,你那亲人两行泪的飙法,我不好跟你爸交代。换我来,咱们飚一圈就回家,你到后座去。”
“你会?”
郁远跨上摩托,懒洋洋地趴在车头,笑容恣意张扬:“上次你还觉得我不会枪,结果呢?上来吧,哥带你飞。”
陆池一顿,他哥确实似乎无所不能。打架比他厉害,当然……那次也是他没认真!再来一次,说不准结果。学习还好,上的名校,奇奇怪怪的技能也很多,拆机修机跟玩消消乐似的,哦,还会拆虾。
他现在还记着对方手指上醒目的红油。
除此之外,在游乐场时他偷看了郁远打枪,不得不承认对方枪技了得。他哥散漫的姿态和快准狠的打靶气势仿若冰火交融,形成了刺激感官的强烈反差,看得他失了好几次手。
他哥仿佛是全能的存在,令他像在沙滩发掘蚌壳里珍珠的渔人,越发掘,越惊喜。
这是他的哥哥。
郁远握着车把遗憾地自言自语:“没想到第一个上我车后座的人是你,便宜你了。”
陆池一听这话,最后一丝犹豫也飞散了,他哥都把第一次给他了,他还有什么理由拒绝?
机车的座位不大,俩大男生一前一后,身体紧贴。陆池觉得环抱的姿势别扭,便小心扣着座椅边缘维持平衡,郁远则不断赞叹着车好酷,一转车把,轰一声驰出!
“我靠郁远!!!”
陆池差点被猝不及防的启动甩飞,求生欲促使他不得不死死抱住郁远,惊惊乍乍地变成了树袋熊。温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来,他的手掌下是他哥兴奋跳动的心脏。
“你慢一点——!你这疯子!!”
郁远充耳不闻:“你说什么?!”
“哪有你这么飙的!停下!!”陆池在他耳边大吼,几乎要咬住他的耳朵。
在又一次瞥见车轮和没有护栏的崖边亲密接触,目及下方的大海张着漆黑巨口时,陆池吓出一身冷汗。
“郁远你给我停!!!”
郁远飚嗨了,速度失控,甚至意犹未尽地思考要不要用能力再提提速,说不定能飞起来!
“陆池!哥说了带你飞呀,你想不想飞?!”
“我想你**啊啊啊啊!!!”
粗口被风灌住。
“没声儿那就是默认啦!”
“滚啊啊啊!!”
机车驰骋至一处高低角,郁远想也没想就开出了危险的边缘。失重感包裹二人,随即在剧烈的落地后迅速消失,沥青路面擦出了火花。
“这车性能不错嘛,以后有机会我也整一辆,”郁远终于停下,拍着车头赞叹不已,脸上扑着兴奋的余韵,“小鬼,以后还瞎飙吗?知道怕死就安全行驶……怎么了,你在哭吗?”
“咕唔嗯……滚!”陆池晕乎乎地趴在他身上,眼眶被风灌得刺痛,直外飚泪。他胡乱擦了擦眼睛,忽然胸口一闷,踉踉地跑下车,弯着腰干呕起来。他没吃饭,自然什么也没呕出来,还倒吞了一肚子冷气。
他干呕完,指着无辜脸的郁远:“你、你不能再飙车!不……你车都不许碰!永远都不许碰!”
郁远:“没那么夸张吧!”
陆池板着脸:“怪不得我会是第一个,是其他人都知道上来就会变成最后一个了吧?!”
郁远心不在焉地哎嘿嘿。
在陆池三令五申下,郁远才熄了由他开回陆宅的念头,嘀咕着这才飙一次就赖账,说好的一起玩耍呢,小骗子。
陆池气得眉头一抖:“再给你飙我们就没有下次了。”
他头回骑得这么慢,机车开成了老三轮。湿冷的海风割着皮肤,月光则柔和地为他们指引方向,涛声渐渐沉睡,万籁俱寂。机车载两个人还是太费劲,郁远紧挨着他,呼吸在耳边徘徊,仿佛吹到了他心里。
陆池大气不敢喘,在脑子里背出师表。
郁远坐得难受,手圈上了陆池的腰,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发出了惬意的喟叹。
陆池喑哑道:“别贴那么紧。”
“那你下次换大点的车,”郁远在取悦自己这种事上向来精益求精,又换了个姿势,“嗯哼……舒坦了。”
撒娇般的叹息令陆池浑身一震:“我不舒坦!”
“哟,难道你怕痒?”
陆池猛然预测到了这人将要做什么:“我警告你别乱来……!”
但郁远的手已然行动,会听他警告就不是郁远了。
“郁远!!!”
“你的痒痒肉在哪儿?”
“撒开!!”
这混蛋还敢问!跟入室抢劫问屋主你家钱放哪儿有啥区别?!
陆池暴喝,骂不绝口也无法阻挡作乱的手。郁远有些粗糙的双手似乎带着火,隔着他的衣服抚过时,就轻而易举点着了掠过的皮肤。
他哥的手指恶劣地抓挠着他的身体,不轻不重,像收着肉垫跟主人玩耍的猫。
陆池不怕痒,他只怕再这样下去,郁远的手会按到他那快要跳出胸膛的心脏。
“砰!!”
他仰头磕向郁远,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两人一齐发出闷闷吃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