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圃边的竹屋中，熏着去潮气的苦艾香，红泥小炉上煮着清隆雨前茶。
屋外沙沙雨声，屋内苦艾与茶香交织，令人心神松弛，思绪澄宁。
梁择靠在铺了软垫的竹榻上，身上松松散散披着一件黛色外袍，手中捧一盏新沏的茶，半眯着眼，有些昏昏欲睡。
“小侯爷若是困乏，浸月改日再来拜访。”江浸月自梁择对面的藤椅中站起身。
“别别别，主子可等您多时了。”少年拿了只软枕垫在梁择的右脚踝处，笑嘻嘻道，“主子的旧伤一到雨雪天气就不舒坦，还请夫人见谅。”
梁择凤眸倏尔睁开，森森唤了声：“伏雨。”
那少年应了一声，眼巴巴看着梁择。
“滚下去。”
伏雨瘪了瘪嘴，扯着阑风一同出了竹屋。
江浸月坐回藤椅中，给自己也斟了杯茶。
“侯府的暗卫，原来也不全是锯嘴葫芦，还有这种满嘴瞎话的。”江浸月不咸不淡道。
“要论满嘴瞎话，谁能比得上江二小姐。”梁择懒懒掀了掀眼皮，“还是说，该唤你一声‘赝师’？”
江浸月眸色骤沉，手中杯盏荡出圈圈涟漪。
“小侯爷此话何意？”
梁择低头饮茶，慢条斯理道：“户牍伪造得很精妙，我找了司籍署的老人都瞧不出破绽。只是有一处……”
江浸月眉心一跳，面上兀自镇定，内里百爪挠心。
梁择放下茶盏：“算了，不提也罢。”
“哪一处？”江浸月忍无可忍，脱口而出。
今日总归是要交底的，死也要死个明白。
梁择心情颇佳：“幼童上户籍十分简便，只需标明身世来历，加盖幼童籍印即可。待到冠笄之礼，才会消去幼籍，正式入籍。”
“江崇曾于十八年前与幼女失散，此事京中之人多少都有耳闻。你便利用此事，伪造幼籍，摇身成为江家次女。”
江浸月冷声道：“即便是幼籍户牍，也并非那么好伪造的。”
“的确。”梁择颔首赞同，“不过你犯的错误，并不在户牍本身。”
幽黑凤眸直直盯着她：“江崇的这个次女，根本没有上过户籍。换言之，她根本不可能有户牍。”
江浸月猛然起身：“不可能。”
“司籍署发出去的每一本户牍，都有配套的印本。我差人翻遍十八年前汴京南城所有幼籍印本，没有江家的。”梁择笃定道。
江浸月三两步到竹榻前，低头质问：“若江崇不曾为次女上籍，他又如何会因我拿出户牍而认下我？”
梁择抬眸承接少女的色厉内荏：“这件事，你该去问你那个父亲，而不是我。”
梁择知道她是假冒的，江崇也知道她是假冒的。
江浸月心中纷乱，只觉屋外细密的雨声更添烦扰。
她突地朝梁择身后扑去，用力合上竹榻上方一扇雅致的小窗。
“砰”一声之后，周遭彻底安静。
江浸月退回藤椅之中，声音有些闷闷：“小侯爷既已知晓我是假的，何不将我这个欺世盗名之辈送官？”
少女砂粉色烟罗软裙上似是熏过某种香，因着方才扑向他的动作，残留了一丝在他周遭的空气之中。
甜丝丝的。
梁择抬起的手在空中滞了一瞬，伸向冷掉的茶盏。
“现在是真的还是假的，不重要。”他沉声道，“只要你嫁入侯府，先皇御赐的婚约既成，不论你是谁，你都得是江府二小姐。到时江崇若敢不认你这个女儿，江府便是欺君重罪。”
江浸月探究的目光看向他：“我听闻，梁家原本执掌三十万北境边军。只是小侯爷因伤回京，圣上怜恤梁家劳苦功高，特将边军虎符暂时收回，许了小侯爷一个清闲差事，以便安心养伤。似乎……就是那司籍署。”
梁择垂眸不言，将手中冷茶泼在地上，重新斟上热茶。
“江时礼犯下弑姐乱/伦之罪，有这等丑闻，父亲这监察御史多半是做不下去了。江梁两家本是军政联姻，强强相合，如今江家倒了，继续联姻对侯府来说，除了拖后腿，毫无用处。”
江浸月话锋一转：“可小侯爷要的，就是江府拖后腿。”
梁择茶盏一顿，唇角勾起一丝不达眼底的笑意：“江二小姐能成为沮城的‘赝师’，看来不仅凭借手艺。”
江浸月微微一笑：“梁家三代从军，自北境大败苍祁之后，军威更胜。可这对梁家并非好事，功高震主，褫夺兵权只是开始。你怕圣上卸磨杀驴，于是先一步以退为进。入那无人问津的司籍署为其一，与难以为继的江家联姻为其二。”
“……牢牢谨遵先皇遗命，向圣上表明梁家始终为天家手里一柄听话的刀，为其三。”
梁择收敛了面上表情，细细打量眼前的少女。半晌，忽的叫了她的名字：
“江浸月。方才那些话，出了这间屋子，不许再提一个字。”
他的语气不重，江浸月却莫名觉得，若是此时她说一个不字，今日定无法活着走出此处。
“好。”江浸月点点头，“我不仅不会说，而且，我答应嫁入侯府。”
“笃笃——”敲门声响起，阑风与伏雨端着几盘糕点进入屋中。
“主子，厨房做了糕点，给您和夫人尝尝。”伏雨嘿嘿笑着，将糕点摆在两人之间的青竹小几上。
冒着热气的各色粉糯糕点，被雕成小花小鱼之类玉雪可爱的模样，看上去与肃杀萧瑟的镇北侯府格格不入。
“谁做的？轰出府去。”梁择面无表情道。
伏雨忙道：“后厨的鲁老头出身江南，最擅做这些小玩意，只是侯府都是大老爷们，白白浪费鲁老头这一身本事。如今听闻夫人上门，鲁老头这才忍不住想要露一手。主子，你可不能寒了底下人的心。”
江浸月捏起一条粉糯小鱼，送入口中。糯米的清香中流出丝缕花果浆汁，叫人满口生津。
“不错。”江浸月赞许道，“替我给些赏银，记在你们主子账上。”
“好嘞！”伏雨兴高采烈，“夫人可还有吩咐？”
江浸月摆摆手：“没有了，退下吧。”
伏雨冲面色不虞的梁择躬身一礼：“属下告退……夫人慢用！”
“属下告退。”阑风犹豫一下，也跟着补了一句，“夫人慢用。”
“你倒是适应得快。”竹屋重归安静，梁择看着还在往嘴里塞糕点的江浸月，重重冷笑一声。
江浸月送了口茶将糕点咽下，满足道：“江南的厨子果真地道。”
梁择偏过头去：“吃完了便说说吧，你的条件是什么。”
江浸月正色几分：“小侯爷快人快语，我配合你嫁入侯府，的确有个条件。不过在那之前，我想知道，小侯爷是如何得知我就是沮城‘赝师’？”
“这有何难。”梁择淡淡道，“你一路而来，生怕别人不知晓你是上京寻父，那张伪造的户牍过了重重州卡，经各地司籍署验看。只要往回循着找，不难摸出你的真正来处。”
江浸月点点头：“确是我疏忽，不过路线好寻，沮城却难觅。沮城地处西南边境，知晓者甚少，城中之人彼此间的身份都互不相通，小侯爷又如何知晓？”
“沮城于常人的确罕有听闻，但梁家世代掌军，对帝尧边境了如指掌，边境线上的暗城又岂止沮城一处。至于‘赝师’的身份，我若说是猜的，江二小姐可信？”
梁择悠悠道，“你在江府便诡计多端，擅用骗术，加之那伪造精妙的户牍，即便你不是‘赝师’，也必定与‘赝师’有所联系。”
江浸月大方道：“没错，我便是沮城中的制假师，人称‘赝师’。话已至此，你我精诚合作，各取所需，不失为一条明路。我会扮演好这个侯夫人，助你梁家重获圣心。而我的条件，只有一个。”
少女绕到梁择榻前，翦水杏眸直直望向他，语气恳切而坚决：“浸月恳请梁家，助我查清师父死因。”
日近黄昏，淅淅沥沥的酥油小雨，经西沉的日头蒸晒，终于收了汁。
雨后的霞云呈出一片浅湘色，连带地面上潮湿的水汽都被蒸腾出一片淡粉。
江浸月与梁择结束了一下午的交谈，终于迈出竹屋，提着烟罗软裙踏入粉霞。
行过一段木廊，隐约察觉四下花木背后，藏着几双眼睛。
江浸月停下脚步，冷喝一声：“出来！”
一个面相憨厚的方脸老仆扭扭捏捏自冬青木后走了出来。
他黝黑的面孔上竟有一丝羞怯：“小人鲁达，是府里的厨子。小人……小人谢夫人赏赐！”
话毕，鲁达一溜烟跑了。
江浸月一时无言。
没想到鲁达这一开头，更多的脑袋冒了出来。
“小人李小栓，也是厨子！小人会做川西菜色，夫人可能吃辣？”
“小人蒙方，是给侯府养马的，花妮儿刚生了一窝马崽，夫人可要去瞧瞧？”
“还有我还有我！小人是在账房打下手的，以后夫人若是管账，有事尽管吩咐我葛三！”
廊下的动静吸引了更多的人，黑压压的一群壮汉再也藏不住身形，明目张胆地围观新夫人。
“别挤我！少主子二十五了还没成家，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样的姑娘能成为咱们侯府夫人！”
“夫人可真好看……不对，这还没成亲呢，不能喊夫人！”
“我听着阑风都这么喊了，阑风的话什么时候错过？”
“哎呦喂！你们暗卫不好好在树上呆着，搁这凑什么热闹？”
江浸月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