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东门,天启大殿前。
两队兵马执戈相向。身着玄黑重甲的,是禁军,身披金色铜甲的,是皇城守备军。
只不过,皇城守备军的铜甲上满是暗红血迹,如刚沐完一场血雨,周身都是凶厉杀意。
“凌统领,为何拦我皇城守备军归营?”
皇城守备军四大总兵之一的秦勇,骑一匹黄镶龙驹,巍然立于阵前。他的长刀尚未收鞘,横于身侧,未干的血迹顺着银刃砸落在地。
凌召脖颈处有一道深长的疤痕,自右耳根处直至咽喉,看上去骇人可怖。他的声音也因这道疤变得粗砺喑哑。
“秦勇私自率军屠戮泗水园,罪不容诛。”凌召面无表情,声音如同负重拖行在砂石路面,“禁军领圣命,捉拿逆贼。”
秦勇闻言,不惧反笑:“凌统领,圣上与皇后娘娘今日不是去皇庄祈祝春耕了吗?你不去护驾,反倒跑来为难我一个当差办事的,是何道理?”
凌召道:“领何人的差?办的什么事?”
秦勇装模作样叹了口气:“这本是皇城守备军军机要密,不该对你们禁军说。不过凌统领既领了圣命前来,我也不好叫你空手而归。”
他自怀中取出一封密诏,示于人前。
“皇城守备军总兵秦勇,奉太子密令,铲除泗水园触怒天颜的恶徒!”
秦勇高声念出密诏,对凌召道:“军令如山,我奉旨行事,禁军想抓我,得先问问太子殿下同不同意!”
一名禁军士兵将密诏递到凌召面前,凌召细细查看。
密诏盖有东宫敕印,形制规范,的确是太子密令。
凌召垂下眼帘,遮去眸中微不可查的一点异色。
“你说触怒天颜,”他问秦勇:“今日泗水园中皆是新科才子与千金贵女,他们所犯何事?”
秦勇冷笑:“凌统领莫不是忘了,太子妃是在何处失踪?”
凌召眉峰蹙起。
“泗水园是太子殿下的伤心地,那些人却在泗水园赏花吃酒,逍遥快活。”秦勇一字一句道,“如此罪大恶极,不该杀吗?”
“铮!”
长剑出鞘,凌召剑尖遥指秦勇。
“这就是东宫想出来的借口?”
秦勇面色沉了下来:“凌统领,我是东宫麾下,皇城守备军总兵,听令行事,理所应当。就算你再得圣宠,手也伸不到东宫!”
凌召抬眸打量着有恃无恐的秦勇。
“秦勇,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他哑声说,“皇城守备军,也是圣上的兵。太子,也是圣上的臣。”
他剑尖轻点,缓缓吐出两个字:“拿下。”
嘶鸣阵阵,刀兵相接,两队人马很快冲杀在一起。
皇城守备军只带了一支小队,禁军人多势众,甚至不需要凌召出手,秦勇等人已经全部生擒。
秦勇胳膊被扭到了身后,他痛呼几声,随即又朝凌召嬉皮笑脸。
“凌统领,凌大人,这必定是有什么误会。太子殿下下令,必然有他的道理,我等奉命行事,何罪之有啊。”
凌召不理他,吩咐手下将人先关进禁军大牢。
秦勇见他要走,忙将人叫住:“等等!凌统领可不能就这么甩手不管,不如凌统领替我传个信给太子殿下,叫他向圣上解释两句,如此便可……”
“秦勇。”凌召突然打断他的胡言乱语,“你方才没有全力抵抗,为何?”
秦勇一顿,随即笑道:“都说了是一场误会,何况凌统领平日里护佑圣上如此辛苦,我们皇城守备军自当配合。”
护佑圣上。
凌召脑中一时明朗,心中却是一沉。
“你们是故意等在这的。”凌召叹息一声。
秦勇笑容更盛,正待说话,却听“噗呲”一声。
凌召的长剑刺穿了一名皇城守备军士兵的胸膛。那人来不及发出惊叫,满面茫然地倒了下去。
秦勇笑容僵在了脸上。
“泗水园如此大事,定会传到圣上耳朵里。”
噗呲——噗呲——
连续两剑。两名士兵相继倒地。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典,圣上与皇后娘娘不能离席,定会叫禁军来查明情况。”
凌召一边说,手中长剑不停。只一会儿工夫,地上歪七竖八躺满了皇城守备军的尸体。
秦勇脸上已经彻底没有了笑容,他并没有出声阻止,只是冷眼看着凌召。
凌召踱步到他面前,血水沿剑尖滴落一路。
“好一出调虎离山。”他哑声说,“秦勇,告诉我,东宫到底想干什么?”
*
泰顺皇庄。
今日是庆祝春耕告捷的喜庆日子,一年一度的春耕大典。
皇帝和皇后亲临皇庄,广邀各地官员、农户,赏春祈祝,以迎丰年。
延帝与淑皇后拜完春神,携众人入席开宴。
为示与民偕乐,春耕大典的宴席都是设在户外,沐浴着春光与麦苗香气用膳。
麦田边以茅草搭了长棚,下面摆了长桌,桌上已经摆满了新鲜菜食。
今日延帝兴致格外高,哪怕听闻泗水园发生惨案,他也只是交给凌召去处理,并没有影响到春耕大典。
“皇庄新鲜采摘的时蔬,果真清甜可口。”延帝夹了一筷子时蔬,夸赞道。
皇庄主事忙起身谢恩,只是一个谢字刚到嘴边,嘴里却滴进了什么东西。主事下意识抿了抿,咸咸的,还有点腥。
“这棚子怎么漏水?”身后传来官员的低声抱怨。
主事回头一看,只见那官员正拿手抹去滴到脑门上的液体。
他没抹干净,硕大的脑门上留下一道长长红印。
主事的眼神逐渐泛出惊恐,他伸出一根手指往自己舌头上一摸,拿到眼前定睛一瞧。
“血……有血!”
指尖沾着可疑的红色,主事再也没能忍住,高声惊叫。
埋头用膳的众人也逐渐反应过来,长棚中霎时炸了锅。
“在上头!棚子顶上在滴血!”有人高呼。
众人纷纷抬头,只见茅草铺就的长棚顶,有十来处都在往下渗出血水。鲜红的液体有些滴到菜食里,有些滴到人们身上。
延帝盯着手中竹箸上的一滴鲜血,面色阴沉。
“啪!”
竹箸被重重拍在桌上。
这动静在眼下的纷闹中不算太大,但躁动的人群刹那间仿佛被浇灭,顿时安静下来。
“去看看棚顶有什么。”延帝语气冰冷。
几名禁军护卫领命而去,没过一会儿便回来了。同时带回的,还有——
“禀告圣上,是、是十八颗人头。”
席下传来一片倒抽气的声音,众人惊惶不定,望向护卫带进来的东西。
血淋淋的十八颗人头在地上滚作一团,与周围的田园春景格格不入。
“何人如此放肆,竟在圣驾面前行凶。”淑皇后的声音因惊吓而紧绷。
她已年过四十,深居后宫,平日里素喜吃斋念佛,只有这种场合才会陪延帝出来。乍一见此番光景,吓得脸色煞白。
“看来是有人不想让春耕大典顺利进行。”延帝只扫了一眼,就不再看那堆血肉模糊的人头。
春耕大典,天降血光,此乃大不祥。
他问护卫:“凌召可回来了?”
“禀告圣上,凌统领还不曾回来。”
延帝心下莫名不安:“派人把他叫回来,还有……”
“萍儿,这是我的萍儿啊!”
突然一声悲鸣,打断了延帝的话语。
他彻底冷下脸来,手中捏着一只酒杯,就要砸向那个不敬天子的家伙,却听悲鸣声竟越来越多。
“这、这是阿恒吗?阿恒,我的阿恒怎么变成这样了!”
“文昌,谁害了你?你告诉爹爹!是谁害你?”
官员们纷纷围聚到人头四周,又惊又急地翻找着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没找到熟悉的脸,自是松了口气,找到熟悉的脸,则又是另一番光景。
很快,十八颗人头都被认领完毕。全是在场官员的家中子女。
“圣上!我儿刚考中进士,今日该是在泗水园赏花踏春,怎会死在这里!”
“是啊,我家女儿也该在泗水园,怎会尸首分离!究竟是何人狠毒至此,请圣上给我们一个交代!”
“请圣上给我们一个交代!”
“请圣上给我们一个交代!”
声声悲泣,字字啼血。官员们怀中抱着一颗颗冰凉的人头,麻木地往地上一下一下磕着头,乞求当今圣上告诉他们一个答案。
一人不敬天子,当罚。一群人不敬天子,为民怨,当抚之。
延帝面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出口却是端出帝王威仪。
“他们不仅仅是诸位爱卿的子女,亦是朕的子民。此事朕定当彻查到底,给诸位爱卿一个交代!”
“父皇英明!”
零星掌声响起,一道金色蟒袍的身影步入长棚。
“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一旁的人群中响起低低议论。
太子李恕愚向延帝和淑皇后恭敬一礼:“儿臣愿为父皇分忧,给诸位大人一个交代。”
淑皇后看着来人,身体突然微微颤抖起来,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延帝一个眼神制止。
延帝自上而下俯视着李恕愚:“哦?太子想如何?”
李恕愚道:“自然是将凶手交给诸位大人处置。”
“太子殿下知道谁是凶手?”一位官员怀中抱着儿子的头颅,急切问道。
“知道,”李恕愚微微一笑,“就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