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西南厉州,岒水县与岁岚县交界处。
西南地区多雨水,时已入夏,本该是洗刷暑气的好雨,却不知因何变了脸色。天穹似被捅了个窟窿,瓢泼般往下浇雨。
暴雨七日不终,好雨成豪雨。
“夫人,前方桥堤被雨水冲塌,不能再走了!”
伏雨头上斗笠被暴雨浇坏了半边,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趴在江浸月马车边大声往里喊话。
一只素手掀起车帘,冷雨瞬间舔舐上纤长指节,白得惊心。
被扑面而来的雨水打湿面颊,江浸月忙又放下半截帘子,小心翼翼不叫雨水潲进马车。
“其他人如何?”她问。
阑风凑过来回道:“暗卫倒是受得住,只是积水已经快没到马肚子了,马都不愿再走了。”
伏雨附和:“这条山道太过危险,不宜再行,不如改寻别道。”
江浸月扭头看了眼马车中沉睡的梁择,眉心笼上愁云。
“暴雨摧山,桥堤垮塌,寻条新路哪有这么容易。他这几日情况不大好,经不起折腾。”江浸月朝他二人道,“不如寻一寻这附近可有暂时歇脚的地方?”
她这话本没抱什么希望,谁知阑风竟真点了点头。
“前方似有一筒状高楼,应可暂时避雨。”
江浸月眼睛一亮:“当真?那我们即刻前往。”
阑风思索一阵道:“不如我二人护送主子和夫人前去避雨,其余暗卫去寻路。这暴雨不知何时停,必须早作打算。”
江浸月心知他说得有理,颔首道:“那便辛苦他们。”
阑风交代了几句,一行人便兵分两路而行。
那筒状高楼瞧着不远,却因暴雨难行,足足又过了半日才抵达。
天色已暗,蒙昧之中,筒楼的样貌不甚清晰,只能看出楼高约莫七八丈,似乎已有些年头。
阑风和伏雨浑身湿透,淌着半人高的水,上前扣了扣门。
无人应答。
“莫不是无主之地?”伏雨往后退了两步,微微弓起身子,“看我破门而入!”
他一只脚正将提起,门却“吱呀”一声开了条缝。
“放肆!”一道苍老却遒劲的声音怒喝一声。
伏雨一惊,忙收回脚。只见门缝中,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眼神阴郁,正直直盯着他们。
“老人家,暴雨难行,可否容我们在此栖身一晚?”阑风客气抱拳一礼。
“抱歉抱歉,方才是我鲁莽,老人家见谅。”伏雨忙跟着一礼。
“此地不住生人。”老人冷冷丢下一句话,便要关门。
阑风眼疾手快拦下,掏出一锭银子递过去,“请老人家通融!”
老人看看银子,又看看后面样式华贵的马车,冷哼:“不叫你们住是为你们好,此地可不是你们这些金贵之人能住的。”
伏雨急道:“你这老头,好声好气同你讲,你怎么阴阳怪气的?此楼有何住不得?”
老头桀桀笑了两声:“筒楼又名升天棺,是往者清修之地。死人入之,飞升成仙;生人入之,尸骨无存。”
他语气阴森,听得伏雨浑身寒毛直竖。
“你,你是说,这筒楼是葬死人的?”
伏雨看向阑风,显然仍有所怀疑。
阑风低声道:“西南丧葬习俗,确有将人葬入高楼,以近神明之说。”
伏雨抖了一下,踟蹰道:“要不……”
“老人家在此升天棺中,不也活得好好的吗?”一道窈窕身影穿过雨幕而来。
江浸月虽撑着伞,双腿却是淌在水中,看上去颇为狼狈。
“夫人怎么下来了?”阑风与伏雨一惊,忙上前搀她。
江浸月无奈:“马车中也进了水,呆不得了。”
她转头向老人福了福身,语气恳切:“夫君染病,不能在这暴雨中耗下去了。这里是筒楼也好,升天棺也罢,能为后人遮风避雨,也算先人福泽。”
老人阴着脸瞧她一阵,敞开了门,只丢下一句:“良言不劝绝命鬼,别怪我没提醒你们!”
江浸月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眼下情状,有处屋檐已属不易。
阑风将梁择扶下马车,伏雨则是将马安置妥当。一番折腾,那老人已不见踪影。
江浸月将大门关好,抬眼打量起这处筒楼。筒楼一层是个厅室,中间燃着篝火,周围只简单摆了几张桌椅。一侧有螺旋的木梯向上,看样子得有六七层高。
筒楼内部有些简陋,布置与装饰用的都是最简单的木头与石头。好在楼内整洁干爽,对于从瓢泼暴雨中而来之人,已算得上舒适称心。
“不是说升天棺吗?怎么没看到死人?”伏雨吸了两下鼻子,“也没闻到什么味道啊。”
“死人不在楼内。”一道略微沙哑的声音响起。
梁择挥手示意阑风不用搀扶,自行走到靠近篝火的桌边坐下。淋了冰凉的雨水之后,他反倒精神好了些。
“你感觉如何?”江浸月坐到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
梁择将她的手抓下来握在手中,“无碍。”
“主子方才的话是何意?”伏雨忍不住好奇。
梁择一张口,却是先低低咳了两声。桌上的铁壶里只有冷茶,江浸月也顾不得讲究,拿过茶碗给他斟了一杯,替他开口。
“你瞧着这筒楼与寻常塔楼有何不同?”江浸月问。
伏雨仰着头环视一圈,“破旧了些?”
江浸月微微一笑:“你不觉得这里的石壁尤其厚吗?”
阑风一凛:“难道……”
梁择喝了口茶水,幽黑凤眸扫过石壁,“死人都封在壁中。”
“啊!”
“啊!”
两声惊叫同时响起。一声是伏雨被吓得,另一声——
二楼一间屋门“嘭”得推开,一名衣衫不整的男子怀中护着一名女子,骂骂咧咧从木楼梯上冲下来。
“老头!你怎么什么烂七八糟的人都往里放!快把这两个无耻之徒赶出去!”
男子嘴上嚷着,转眼却瞧见一楼又多了四人。
他低骂了一声,顾不得自己的衣装,先替怀中女子将衣衫整理妥当。那女子虽被他揽在怀里,还是能看出身段俏丽,姿色撩人。
“你骂谁无耻之徒呢?”二楼木楼梯上又下来两个人。
说话的那人是个身高七尺的壮汉,浓眉方脸,颇有些凶蛮之相。另一人虽然也颇为高大,但面色白净,身形孱弱,加之一身粗布素衣,更像个穷酸书生。
“你们行偷窥之事,怎么不算无耻之徒!”男子冷笑,“圣人云,非礼勿视,亏得你们当中还有个读书人!”
那穷酸书生面露尴尬:“兄台,我并非有意……只是路过那房间听见里头有动静……”
那壮汉却是哈哈大笑:“分明是你们这对野鸳鸯性子太急,赶在这死人地儿给大爷我上演活春宫,我不看岂不浪费?”
那女子将脸埋进男子怀中,羞得嘤嘤啜泣起来。男子怒极反笑,指着壮汉的鼻子道:“敢如此跟我说话,我看你的舌头是不想要了!”
“呦呵,这是哪家的大少爷,口气倒是不小,只是这细胳膊细腿的,能满足你的小娇娘吗?”壮汉朝女子比了个下流的手势,“不如把这小娇娘让给哥哥玩玩。”
男子气急,冲上去就要同壮汉动手。那壮汉却把人当猫耍,左躲右闪避开软绵绵的拳头,口中还不时吐两句话激他。
壮汉的邪笑与男子的怒骂此起彼伏,霎时将还算舒适的避雨之所搅得聒噪不堪。
阑风与伏雨看了看梁择与江浸月,意思是需不需要他们将人都处理了。
江浸月摇了摇头示意不必麻烦,然后弯了弯嘴角朝那几人道:“敢问各位可是住在此地?”
壮汉这才注意到底下还有四人,他啐了一声,粗声道:“放屁!这里是死人住的,我们是来避雨的!”
江浸月仍是和颜悦色:“既然是被同一场雨困于此地,不如大家和平相处,莫要给此地主人添麻烦。”
“对了,”她转头对阑风眨眨眼,“人多了,给篝火添点柴吧。”
阑风会意,倏忽间长剑铮然出鞘,朝着前方一把粗糙的木椅轻划几下。
众人不明所以,然而下一秒,就见木椅轰然碎裂在地,每截碎块都几乎同样长短。
阑风收剑,拾起几块丢进篝火堆里。
楼内一时静默。
片刻后,只见那男子收了拳头,领着女子来到江浸月一行人面前。
他哼了一声:“你说得不无道理,那老头收了我的银子,应是准备吃食去了。此番多有搅扰,这顿饭就算江某请各位。”
“雕虫小技。”壮汉瞥了瞥阑风,低声嘟哝一句,却也没有再动手,只大跨步走到近旁的椅子上坐下。
穷酸书生见状也连忙在桌边入座。
江浸月颇为满意,开口询问道:“楼内可还有旁人?”
穷酸书生摇摇头:“没了。我们几人都是今日到此避雨的,之前这里就只有守陵的老人家一人。”
“我叫小月,”江浸月笑眯眯,指了指身边的梁择,“这是我夫君阿择。”
梁择端着茶碗的手一顿,掀起眼帘看了看她。
“我们是来厉州做生意的客商,奈何遇到暴雨,货物全都丢失了。”她叹了口气,又指了指阑风和伏雨,“只剩这两位镖师兄弟,一路帮衬着才走到此处。对了,他们叫阑阑和伏伏。”
阑风和伏雨同时一僵。
“兰兰?芙芙?”壮汉疑惑,“你们是哪个镖局?取名可是有何讲究?”
江浸月笑着岔开话题:“此地位于岒水县与岁岚县交界,颇为荒僻,不知各位是因何到此?”
壮汉哼了一声:“老子叫熊通力,江湖散客,四处为家,爱到哪到哪。”
穷酸书生拱手一礼:“在下严六斤,是个书生。”
他顿了顿,似是有些羞愧,“数月前上京参加春闱,可惜名落孙山,此番是返回家乡云溪城的路上。”
江浸月眼睛一亮。岒水县云溪城,正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
方才被听了墙角的男子此时已经穿戴整齐,一身衣饰打扮看上去颇为贵气,长得也十分俊俏。他身边的女子虽穿着较为朴素,但再朴素也掩不住一张娇俏妩媚的绝色面容。
江浸月忍不住夸道:“姑娘可真好看。”
女子俏脸一红,垂下脑袋道:“我,我叫小莲,是公子的丫鬟……”
“你是我的心上人,才不是什么丫鬟。”男子半是无奈半是宠溺,“而且,你该叫我什么?”
女子小脸更红,身子下意识往男子身边靠了靠,嗫嚅道:“肃文哥哥……”
江浸月只觉半边身子都酥了,显然桌上其他男人也是同样的感觉。
除了梁择。
他似乎根本没听其他人说话,手上将篝火边烤热的一只茶碗摆到江浸月面前,替她斟了杯茶,简短道:“趁热喝。”
他推碗过来的时候,人也微微倾过来些,江浸月偏头便能够到他的侧脸。
鬼使神差的,江浸月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多谢阿择哥哥。”
“咣!”
茶碗突然翻倒,温茶洒了满桌。
梁择面无表情地换了只茶碗,重新斟了一杯。江浸月若无其事地端起喝了一口。
“小莲是同我私奔出来的。”男子瞧着几个男人艳羡的反应,语气颇为炫耀,“我姓江,名肃文,我虽住在岁岚县,但我爹可是京中的大官!”
“嘁!岁岚县那穷地方,哪来什么大官?”熊通力嗤笑。
江肃文冷笑:“没见过世面的粗人,我爹的身份,说出来怕吓死你。”
江浸月心里还被刚才梁择的反应勾得痒痒的,嘴上随口道:“不知是哪位京中大官?”
江肃文勾了勾嘴角,伸手向京城方向一拱:“正是先皇御赐‘黜邪崇正’牌匾的江家家主,当今圣上亲封的监察御史,江崇!”
“咣!”
这回轮到江浸月摔茶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