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杂的草丛里，东张西望走着一人，精瘦的脸上留着小胡子，手中握一把刀，蹑手蹑脚地推着草丛，一边走一边暗道：“老板让我自己出钱摆平，我干这一行就是赚钱的，赔钱的买卖老子可不干，还不如把这个目击者也解决了。”

刀一转，他微眯眼，露出狠样。

此人正是前天给陶荇打电话约他十一点水塘边见面的，他干的是□□销脏的事儿，习惯把雇主叫老板，那天早上，他按照老板交代，绑架那个姓陶的小子，谁知道那小子看着高高大大的，人那么弱不禁风，他才捂住起口鼻，还没怎么用力，对方就没气儿了。

人不小心弄死了，他也有点慌，就近丢在水塘里就跑了。

可是当晚，居然有人用死去之人的号码给他打电话。

能拿到死者的手机，八成是看见案发现场了，他当时吓得不轻，没敢接，好半天后，在老板的人授意下，才敢回拨过去。

老板那边说，这人既然看见了，却不报警，反而打电话过来，一定是想要好处，给他好处让他闭嘴就是了。

他当即就按照意思跟陶荇回了话，然而挂掉电话后，老板这边却说，这个好处得他自己出。

用他们的话说：“人是你弄死的，祸是你自己闯的，我只是叫你绑架，可没叫杀人。”

“混蛋。”小胡子又咒骂了一句，出钱是不可能出的，他也没钱。

电话里约的是十一点，但他特地早点来，打算先躲在暗处瞄准时机利落解决，不过现在时间确实还早，他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找了草堆先休息会儿。

陶荇捧着萤火虫，退着走路，轻轻看向地上的影。

黑影探出了头，它又在看他。

他们走出酒店大概一里了，说明它能离开姜粼至少有这么远，至于有没有上限，眼下不好去试。

这个距离暂时就够用了。

这条路幽静安宁，陶荇眼晶晶亮，蹲下去碰了一下那脑袋：“你能说话对不对？”

没有碰到异物的触感，手上只有摩挲地面的感觉。

但地上的影是能感觉到的，它先是凹陷了一点，避开陶荇的手，随后，歪歪头，缓缓挪回到他的手下，继续看他。

但也没完全挪回，只是围着陶荇的手指流成了一个圈，环绕在手指周围，留着中间一点空隙。

它维持着这个状态没动，好像在思索要不要把那一点空隙填满。

忽地，它的头一动，圆圈收回，退离陶荇的手指周围，那看他的目光挪了一瞬，这不像是从思索中回神，更像被什么异动打扰。

它没有脸，但陶荇就是觉得它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了。

陶荇往四周看看，风吹动草须，带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看了一圈，回过头来：“你……”

他的话微微止住。

他看见，地上的影有了变化。

那圆脑袋上，豁然出现了一个裂口，裂口在在慢慢张开，从中生出两排尖尖的……怎么那么像牙齿的形状呢？

这是……它的嘴？

它张大了嘴，是要……说话吗？

黑影没有说话，它像是一滩水性胶，一点一点汇聚伏在地上的身形，扁平的影慢慢有了厚度。

它突然从二维的变成了三维的。

陶荇也张大了嘴，惊讶不已，一眼不眨地看着它。

那厚度在增加，影子在慢慢地站起来，无规则的平面汇聚成浑浊的、立体的一团，黑团在长高，地上的黑影面积在缩小。

它现在没有形状，唯一可辨认的是那长着尖牙的嘴，嘴始终在最上方，徐徐升高，从这里可确认它是在向上长的，只是这个状态有点怪异，哪有嘴长在头顶上的？

不过它不是人类，就算嘴长在头顶上也是合理的吧，陶荇吞咽了一口吐沫，又想。

080战战兢兢说：“宿主你是不是有点害怕？”

“没，没有啊，那个……其实它全身都是黑的，也看不清什么，只要停止想象，就不吓人。”

影子大概升到了与陶荇的视线齐平，高度不再增加了，那动作停顿了一会儿，好像在迟疑什么，随即，嘴开始往下方转，恍如头颅自上而下转了一百八十度。

陶荇：“……我真不怕，真的。”

你看至少它的嘴不是长在头顶的，而且那裂口从边缘挪下来，一下子看不见了。

它这个黑团应该只能从边缘凹凸出轮廓，不能自中间某一处开个口，所以嘴挪下来后就没了。

看不见，就没有那么强烈的视觉冲击。

头部旋转好了，身体依然是一片黑，与地面上还没有完全收起的黑影连在一起，没有人类的曲线轮廓，没有胳膊手臂，也没有腿和脚，甚至也看不清头和身躯的界限。

它就好像……陶荇记得看过的蓝星历史记载上，小孩子们玩的一种游戏，用一块床单顶在头上，眼睛掏俩洞，装鬼吓人，那床单把整个人蒙住，不露头，不露手脚，走起来长长的布幔拖在地上，手一伸头一动还能把这块布变成各种形状……

小孩们是为了玩闹，但多数时候能真的吓到人，因为这种出现在幽寂野外，深更半夜中一团，真的有恐怖效果啊！

何况，那游戏是装的，而眼前，陶荇眼睁睁看着，它从地上一点点起来，一点点变成了立体的。

这个是真的！

而且小孩子们玩的时候多数顶着白床单，这是黑的，纯黑的一团！

地上没收起的那一部分黑影在蠕动。

它就这样站在陶荇面前。

而陶荇站得笔直，一点都没动。

“宿……宿主，你，你的胆子好大啊。”080佩服，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虽然看不清面容，但我还是觉得好可怕啊，荒郊野外，一个诡异的黑影……”

它在地上的时候不可怕，可现在它站起来了。

它变得有点像人，又不是人。

为什么变得有点像人了，反而觉得它可怕了？

“可怕吗，还……好啊。”陶荇道。

“宿主你真勇敢。”080道，“不过宿主你是不是不舒服啊，你的声音怎么比我抖得还厉害？”

“有点……冷。”陶荇道。

“冷啊？”080查了一下日期，确定这是夏季三伏天，“宿主你是不是感冒了，咱们……要不先回去吧？”

走，开玩笑！

他现在可不能走，因为……腿脚已经吓麻了啊。

“好不容易把它引出来了，下次再出来不知要等猴年马月，不能走。”陶荇硬着头皮道，虽然腿脚不利索了，但这话也是事实，他深吸一口气，“我觉得……一点也不可怕，我还要和它交朋友呢。”

它现在这个样子，好像是能碰到了，这不又是一个进展吗？

陶荇定定神，做了会儿心理建设，抬起手，试探着去碰一碰对方的肩……那应该是肩吧，在头部左下方。

而后张嘴：“嗨……”

手上是黏腻湿滑的触感，好像蜡油，像水性的胶质，又好像软体动物的触手。

黑团的头动了动，是个稍许后倾的姿势，大概是它方才一直低着头，现在抬起来了。

陶荇的手一抖，瞳孔猛地放大。

在那漆黑的脸上，愕然有两片血红，轮廓是微扁的椭圆形，在偏上的方位，对列两侧。

竟然连俩洞都有吗？

这是……眼睛吗？

它……是有脸的，竟然不是全然一团黑，竟然还有红色。

这红色还不如没有啊！

它除了眼睛，没别的五官了，好像这双眼睛只是为了分前后。

可是，这殷红的眼，并不能给它消除一点非人的恐惧感，那嵌在一片黑上的血红，不像眼睛，简直像是人被挖掉双眼留下的血窟窿。

这样子，反而更让人不寒而栗。

陶荇的恐惧值愕然冲到了极点，再也坚持不住，惊声尖叫：“啊，鬼啊……”

他强行挪动双腿，转身就跑。

“啊啊啊……”脑海里080的尖叫声比他还大。

一人一统对着喊，也或许是过度惊吓气血迅速流窜，也可能是强行挪动血液流通，陶荇脚不麻了，他飞快地跑。

前方是草丛，但他也顾不上择路，拨开杂草就往前冲。

草丛中，小胡子睡得正香，被惊叫声吵醒，茫然起身，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忽见杂草被人拨开。

半人高的杂草在夜黑风高的荒郊野岭晃动，小胡子与陶荇撞了个面对面。

四目相对，小胡子的眼慢慢瞪大。

随后，野外又响起了另一人的尖叫：“啊，鬼啊……”

小胡子尖叫着，转身就跑。

陶荇：“……”

他顾不上多说，继续往前跑。

小胡子在他前面跑得更快：“别找我别找我，求你了。”

有另一个人陪着，胆子就大了一些，陶荇加快速度追上去：“等等我啊。”

那人也加快速度，没命地跑，边跑边哭：“我回头给你烧纸，求你了别追我……”

陶荇疑惑，虽然他在害怕时第一反应是喊有鬼，但那影子还真不是鬼。

他再追上去：“烧纸没用的。”

“那您要什么？”小胡子哭起来了，“我真不是故意的啊，我拿人钱财替人消灾，不是我要绑你啊，我只是不小心捂死了你，怕被人发现才把你丢水里，我……真的不小心，求你了，饶了我吧……”

这说的什么玩意儿，陶荇一头雾水。

他皱皱眉，忽地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是你啊！”

一时间愤怒盖过了恐惧，陶荇抬腿，一脚踹在小胡子的背上，小胡子被踹倒在地，仓惶回头。

陶荇走上前，脚踩在其胸口：“是你害死了我？”

“我不是故意的，我跟你无冤无仇，我也不知道你那么脆弱，求你放过我，求求……”小胡子抱着他的脚苦苦哀求。

求着求着，他愣了楞，那狭长的眼里闪过什么，他又小心翼翼碰了碰陶荇的腿：“有温度啊，你……你没死啊？”

“你死了我都不会死。”陶荇冷哼，“你什么人，谁派你来的，有什么目的，给我老实交代！”

不是鬼，小胡子惨白的脸恢复了血色，浑然不怕了，他嘿嘿一笑，掰住陶荇的脚脖子就是一转：“我交代你个头。”说着就要起身。

然而，那脚没被扳起来，依然稳稳踩在他身上。

小胡子怔了下，悄悄攥住腰间刀柄，瞅准时机，眼一眯，骤然向胸口上的腿砍去。

“叮咚”一声，手起刀落……刀的确落了，小胡子还没看清，只觉得那腿抬了一下，他的刀就飞出去了。

手……手是起不来了，伴随那“叮咚”声，还有“咔嚓”之声，他的手腕被踢断，一阵钻心疼痛。

而这脚仍继续踩着他，猛然落回的重力压得他口中一片腥甜。

小胡子还未反应，又听“咔嚓”一声，剧痛从另只手传来，他扭脸看，见面前人正俯身攥着他手腕，稍稍一扭，这只手也断了。

他毫无招架之力，只能吃痛惨叫：“我不敢不敢了，您大人有大量留我一条小命吧，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我真不知道老板是谁，我是受雇的，干我这一行，给钱就行，哪可能去打听他身份啊，老板又没露过面，都是他手下出面的，他们让我绑架你，这肯定是你自己惹的祸啊，你想想你得罪了什么人，哦，对了。”小胡子想起什么，“我只是听了一句，他们好像说绑架你来威胁你爸，肯定你爸惹了事儿，你回去问问他。”

“我爸……”陶荇回想手机里的消息，通讯录、好友列表等没有任何关于原主家人的信息。

不过也有可能原主没有备注亲属关系，有些人怕手机丢失被有心人发现家人信息而进行诈骗，会直接备注姓名或用代号。

这就有点麻烦了，陶荇叹道：“我爸叫什么名字呢？”

小胡子：“……啊？”

你问我啊？

陶荇回神，加重力道，厉声道：“少废话，我都能打电话找到你，你没那老板的联系方式？”

小胡子又哭了：“我哪能和他们比啊，他们每次找我，联系方式不一样，约见的地点不一样，连见我的人都不一样，不过都是带着墨镜穿西服的，肯定是老板的保镖，只有他找我，我找不着他，前天你打电话时他们正好联系我，我才能那么快见到他们。”

小胡子说着哀嚎：“以为你死了，他们尾款也不给我结了，还让我自己出钱摆平，他们能算计得很，明知道我没钱，要么是我弄死目击者，要么是我被弄死，反正他们就是想让咱俩死一个，我现在也想明白了，我要真把目击者弄死了，我也活不成，他们照样会灭我口的……”

他在地上直哆嗦，陶荇料他不敢说假话，脚一抬再一勾，地上的人就翻转着飞了出去，“噗通”一声重重落在不远处，伴随惨叫声，吐出一口鲜血。

“滚，你去告诉他，我活得好好的，有本事直接来找我，不必弄这些拐弯抹角的。”陶荇道。

“是是是。”小胡子哆哆嗦嗦地磕了几个头，拖着已断掉的两条胳膊，连滚带爬地跑了，他惊吓过度，也不知方向，如无头苍蝇一般，只知道往前飞跑。

林中草叶窸窣响动，陶荇冷静了会儿，看月光轻洒幽静田野，萤火虫徐徐又凑到他身边。

影子没有跟来。

刚才跑太快，他这该跑了挺远吧。

影子是否还在原处呢？

“宿……宿主，咱们还回去吗？”080问。

“系……系统，不回去的话，有什么后果？”陶荇问。

解决了事儿，陶荇的恐惧感又升起了。

“第一个世界，刚来就退出，宿主将一分钱都得不到。”

“那我的星际账户里现在有多少钱？”

080查看须臾，异常干脆：“空的，没有钱。”

陶荇：“……”

他攥攥手，硬着头皮往回走去。

080骇然：“宿主你要回去啊？”

“不然呢。”陶荇道。

“但是……宿主你不怕了吗？”

陶荇深吸一口气：“我现在反而觉得，人更可怕。”他挥手，“走吧，回去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