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远在公司园区门口碰到了陆池。
青年身着卫衣长裤,斜背一个包,手上握着咖啡。他的头发一边服帖,另一边似小狗睡飞的耳朵,不像打工人,倒像走错地儿的大学生。
郁远正思考要不要打招呼,陆池却先一步发现他,乐出尖尖的虎牙,笑容同头顶的阳光一样耀眼:“早上好啊哥!”
“……早。”
他注意到不少人盯着陆池瞧,而闪闪发光的焦点本人毫无自觉。
“杵在这儿干嘛,迷路了?”他穿过陆池,后者屁颠屁颠紧紧跟上,如一条甩不掉的小尾巴。
“是啊,我还没来多久,对公司园区不熟,”陆池坦然道,“哥有空的时候能带我转转吧!”
郁远往旁边告示栏一指:“认识那两字不?地图。”
陆池:“……”
而且九区基地七拐八拐,比园区复杂多了,苍蝇进去都得老实地下个导航。郁远面无表情地想。
久别重逢,陆池兴奋地提着他这些年的事,仿佛求小红花的孩子,告诉家长自己在外有多威风。郁远紧绷的脸逐渐和缓,但身体仍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
陆池神采奕奕:“对了哥,我在大学拿了奖学金呢!”
“哇哦,那陆叔叔得高兴哭了。”郁远棒读。
陆池他爸确实得哭。当年对方特不希望孩子和深魔扯上关系,结果这小鬼现在直接成了特调员,竟然真的放开手让陆池闯了。
“还有不少人喜欢我,我可烫手了。”陆池的眼底跃过狡猾。
“那你怎么不谈。”郁远随口顺下去。
陆池朝他眨巴眼。
“……”他这破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咳了声,“你……现在的工作怎样?”
陆池一愣,移开眼:“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郁远眼皮直跳。打怪可太有意思了,是吧?
“真、真的!大家都很好,我挺开心的,哥你不用担心我。”陆池以为他不信,赶忙解释。
“我哪里担心你了。”撒谎都不会撒,郁远不自然地看起手机。
陆池嘿了两声,也不戳破某人的嘴硬。
毕竟现在他要,慢慢来。
他像吃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继续问道:“哥,那你呢,你这些年怎样?过得开心吗?”
“……”
郁远指尖一顿,眼前屏幕变焦般骤然模糊,过往的记忆顷刻席卷脑海。
会在他犯错后打着哈哈替他兜事儿的林峰死了,会在他受了点伤就哄他的李博士也死了,厨艺很好唱歌极难听的副队也死了……五年前的事件带走了九区的所有前辈。
他侥幸存活,接手监管者职位后带领九区迅猛发展,九区一切顺利,世界如前辈们所期望的和平,那他的心情应该是……
“开心啊。”
这句话是让人快乐的咒语,郁远说完,似乎真就无端开心了起来。
陆池戳住了他的脑门,指尖慢慢打着圈。
郁远偏了下头,不快道:“搞什么?”
“说开心的人怎么在皱眉啊?”陆池没皮没脸地贴过来,只为抚平他的眉头,“会变小老头的。”
“现在担心我会老了?”郁远调侃时会顺势扬起嘴角,不经意地淌出桀骜之色,“当初也不知道是谁把我叫大叔,给我来了个超级加辈,现在想想还挺难过的。”
陆池:“……”
“你怎么只记得我的黑历史……”
“天地良心,”郁远闭着眼,手从脑门,左右肩,胸口一一点过,“什么叫“只记得”?有没有一种可能,那时你做的事都是黑历史,你自己没点数吗,小红毛?”
陆池憋屈地喂了声,拽拽头发,一句反驳的辩解都编不出。扳回一城的郁远不免畅快,先是只笑了一下,像在给陆池留最后一点可怜的面子,可当余光扫过青年脸上加深的郁闷时,又忍不住笑得更放肆。
他没有注意到身边人的羞恼眨眼退去,另一副他从未见过的偏执神情溢于言表。
陆池的视线在郁远的笑容上打转,经过颤动的睫毛,波光粼粼的眼,微张的唇,将这个人的一切贪婪地刻入眼中。
如果仅用双眼便能将人拆吃入腹,郁远此刻就会在他体内,不会再消失不见。
他哥哪儿哪儿都普通,扔人群里就捞不着了,Beta还不能用味儿找。郁远的样貌只能算耐看,身体硬邦邦的,不似Omega香软,待机时总耷拉着眼皮,老神在在。可一被人搭话,就像平日看起来冷冷淡淡的学长,其实也会弹着吉他,低头为你轻轻唱歌,然后在间奏时忽然抬头冲你青涩一笑,笑容上跳跃着阳光那样令人眼前一亮。
他执拗地喜欢着郁远所有普通的一切,从他懵懂少年期彻底察觉自我心意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时至今日,亦是如此。
他喜欢郁远各式各样的笑容,顽劣的,兴奋的,调侃的……都能激得他心脏剧烈鼓动。他喜欢郁远那双清澄的眼,每当他于其中捕获自己摇荡的倒影时,血液便沸腾地涌向大脑。
郁远一笑,便陡然耀眼,往日沉静的眼眸如被火柴嚓地点燃,溢动着璀璨的光,引得他飞蛾扑火般追寻。
陆池总复杂地想让郁远开心,又自私地不愿让其笑容被其他人看去。
好烦。
“叮——”
电梯到了,郁远收笑,进去刷了卡。
陆池更烦了:“啧来的这么快……”
郁远:“什么?”
“没什么,”他笑得生硬,刷下自己的卡,鼓起勇气道,“哥……中午一起吃饭吗?”
一路闲聊,两人的气氛已不似昨天僵持。
等待回答间,陆池悄悄抬眸观察郁远的神情,后者见他如此谨慎,心里莫名一软,也不矫情:“行啊,胡毅也一起。”
三个人一块儿,陆池应该耍不出幺蛾子。
陆池连连点头,生怕他反悔似的抬起手,在嘴前从左往右一拉,表示会努力当哑巴。
八楼到了,郁远走出电梯,陆池傻呵呵地朝他挥手拜拜。电梯门关闭,数字攀上顶层,但郁远知道,这部电梯正经过特殊通道去往地下。
几日观察后,郁远彻底以平常心面对起了陆池。
小鬼没再逮着他就告白,或说些引人遐想的暧昧话,连社交距离也保持得恰到好处,似乎真将自己的良言听了进去。他们上下班偶尔碰面,中午会一块儿用餐——当然,胡毅也在场。
小鬼能一句告白惦记五年,被他说教几句后竟用五天多就放下了?郁远顿时思考自己有没有当话疗师的天赋。可每当他这么庆幸时,脑海又会闪过陆池眼中不时转瞬即逝的晦暗……晦暗下涌动的森然执着。
或许是错觉吧?
他不再防着陆池,甚至能开开玩笑,把青年惹得红脸。
反倒他那好兄弟犯病了。
某日午餐时,正埋头苦吃的他眼下突然多了块肉,是胡毅夹的。
郁远:“在地上滚过?”
胡毅一梗:“你就不能想我点好的?”
“别人我会磕俩头谢恩,你的话……无事殷勤非奸即盗啊。”
胡毅欲言又止:“嗨,是这样,我问你个事,就……你和小陆不是一对吧?”
“卧槽——”郁远在喝汤,差点给他洗一脸蛋花:“咳……靠!你嘴里没饭就闲了是不是?我和他是个鬼啊?!”
顶多小鬼单相思了阵儿,现在也没有苗头了……吧!他望了眼远处打饭的陆池,对方心有灵犀地回头,朝他俏皮一笑。
大聪明胡毅道:“你不是跟我说你们是很远很远的远房兄弟吗?可我仔细想了一想,很远很远的远房也是可以谈的哎。”
他并非毫无依据,这些天搭伙吃饭时,分明是自己和陆池聊得火热,但对方总在说完一句话后偷瞄郁远。看到人偷笑了,就将他们正聊的话题拓展,见人没啥兴趣地埋头苦吃,就速转下一个。他俩的话题跟着郁远的脸色转,转得跟风火轮似的,聊意大利面拌42号混凝土都不够用!
郁远扯过胡毅,对着脑门一顿弹:“谈谈谈,我弹死你个大傻逼谈谈谈……”
“别动手别动手!你这很欲盖弥彰啊!”
“我在捍卫清白!”
胡毅被弹得求饶:“好好我知道了,你和他清清白白!那我要问你的事就好办了……小陆有对象吗?”
郁远又有点心虚:“……没有吧,你自己问他呗。”
胡毅咧嘴一乐:“哎,先问你嘛,你不知道我再问他。没有就好,好多人找我旁敲侧击他有没有对象,我好跟他们汇报汇报。”
“什么对象?”陆池正巧回来,自然地在郁远身边坐下。
“没什么哈哈哈,我在劝你哥赶紧搞对象,你看他也老大不小了。”
郁远在桌下踩胡毅的鞋,把人踩得面目扭曲。
“……哦——这样啊。”陆池攥着筷子,笑容和善。
郁远没来由地一哆嗦,随胡毅一起专心干饭。今天不知道食堂抽什么疯,每人都送了盘油焖虾。胡毅向来懒得收拾带壳的食物,但白给的不吃又觉得浪费,便潦草地将整只虾连壳塞进嘴里,然后像碎纸机一样呸呸吐出还连着许多肉的残渣。
“你的嘴搞什么,发电报吗?”郁远的盘中摆着诱人的饱满虾肉,他习惯剥完一起吃。
胡毅见他还戴着一次性手套,可怜巴巴地注视他。
郁远翻了个白眼,大发慈悲般从胡毅那儿抓起只虾,剥完一只丢回一只,时而回扣两只到自己碗中。
陆池眨了眨眼:“哥……我也要。”
郁远:“我以前不教过你剥吗?”
陆池:“……”
胡毅盘里的白肉越堆越多,宛如快要倾倒的小塔。他乐滋滋地白嫖了兄弟的服务,开心不已,就是吃的时候感觉身体凉飕飕,像有湿冷的蛇信子在皮肤上嘶嘶扫过。
他挺了挺背,发现小陆手法熟练地剥着虾,视线却没在虾上,而是目视着自己,眸内的幽怨一览无余。可一眨眼,对方仍是白白净净的阳光帅哥,还眉眼弯弯地笑着让他多吃点。
或许,是错觉吧?
相安无事了半个月后,下班的郁远又一次碰巧遇见了陆池,两人结伴往外走。
没走多久,陆池突然问:“哥,你那儿的房子便宜吗?”
“还行?怎么,你要租房?”
“是啊,我的房子好多问题呢,房东事前没跟我说,现在一直拖着不维护……哎,是我太天真了……”陆池沉着肩,脑袋无精打采地低垂,活像任由人揉捏的受气包。
平日神采飞扬的小鬼头回心情不佳,连带郁远的心情都无故消沉了。他从包里摸出一条巧克力,塞进陆池手中。
陆池嘴角忽翘,将巧克力放进兜后摸了几下,语气仍低落:“我爸忙,我不想再让他为我费心。而且我也没很落魄呀,只是想趁还有点钱就搬了算了,不受气!”
郁远蓦地闪过一道念头:“你想来我家住吗?”
陆池一怔,眸内立刻绽放烟火。他刚要说“我想”,却在电光火石间留意到郁远的眼中的探究。
“我……呃……”
“嗯?”
“我不想……不想打扰哥啦,还是自己一个人住好哈哈哈……”他笑得勉强。
靠,差点就被套了。陆池心里水开了似的喷气,面色依然明媚:“所以哥有熟悉的地方吗?”
郁远突发奇想的试探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他松了口气,看来小鬼对自己是真没了想法。
他想了想:“我那小区附近有几家不错的,你把预算告诉我,我帮你看看……”
周六来临,郁远白天做咸鱼,晚上悠悠哉哉地起来上工。
他穿上黑色制服,在手上抹了点发胶,对着镜子将一侧刘海后撂,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将黑手套穿戴完毕,又于腿侧别稳特质匕首后,平日懒洋洋的社畜乍如出鞘宝剑之锋利,深邃的眸内渐升凛然的压迫感。
他左手拂面,由精神力钩织的鸮形目的面具便跃然于脸,下压的鸟喙遮掩了大半面容。只要他的精神力没干,面具就会一直存在,不会因外力落下。
监管者身居高位,曾被卷入政治斗争,甚至波及亲属。人类的敌人是深魔,而非同胞。因此,为了防止此类事件再次发生,监管者或身份特殊的特调员大多会隐藏身份。当然,也有不少普通干员为区分特调员工作和日常生活,或不想被熟人认出而做些伪装。
“这样应该不会被认出来吧?我换个发型都跟整容似的了,更别提还有面具……”郁远头回花这么长时间打理自己,收拾完毕,他踩上了窗沿的月色,裸露的肌肤萦了一圈莹白的虚影。
他从窗户一跃而下,宛如夜枭高速伏击地面,短马甲衣摆翻动着猎猎风声。坠落间,宁静小区切换至原始森林,空气忽变湿热。里世界无风,亦无生命的气息。
作战靴轻盈落地,不携尘土。
这片区域今晚由陆池巡逻。郁远将一丝精神力注入手机,白天还会因摇一摇而跳转购物软件的机子投影出了颇具未来感的虚拟屏,上面是陆池的个人资料。
陆池的能力是暗影,攻守兼备,和郁远的战斗方式不径相同。虽然成为特调员的时间不长,但他的各项数据均甩同期一大截,甚至超过了不少前辈,天赋不比自己差。
“没吃过败仗,天赋又高,真不一定是好事,”郁远像过来人一样叹了口气,“太有自己的想法可能会不听话啊。”
他屏蔽气息,无声地踏过枝丫,所经的树叶纹丝未动。闷热的风刮过脸颊,郁远的思绪不禁飘回了几年前,那个同样热意闹人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