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后,他开始不断做噩梦。
梦里有许多奇形怪状的怪物无止无休地追杀他,若被抓住,吞下,醒来后的一整天就像被偷走了魂。
噩梦日复一日,每日睁开眼,是一场逃亡的结束,闭眼后,又是惊魂的起始。他将噩梦告诉其他人,希望能找到同类,可大家只是安慰他是不是太累了。后来,他习惯了噩梦,便不再提起。
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陆何宁。
毕竟他的父亲是大忙人,忙得不顾他,不顾家。母亲死前,父亲杳无音信,只待葬礼几日后才姗姗来迟。是什么工作忙得一秒钟也无法施舍于他们?他们身为家人,为何共处的时间屈指可数?
母亲死后,他不再对父亲抱有任何期望。
反正他已经十三岁,是半个大人了,能学会照顾自己,也会为了陆何宁的形象,在外人前出演父子和睦的假象。他很听话,不是吗?陆何宁时而为他带回昂贵的礼物,他开心吗?说不上,更多是虚无的失落和倦意。喜欢吗?不清楚,但那些礼物确实是他这个年纪大部分男孩喜欢的事物。
可他并非大部分,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后来,陆何宁渐渐不带礼物了,亦更加见不着人,转而直接给他打钱。
他想埋怨陆何宁,只因为妈妈死前告诉他不要讨厌爸爸,他才听话地维持和平的假象。
母亲对父亲的包容是他至今无法理解的事。
白驹过隙,高二这年,他发现和自己相处的人都或多或少出了事。起初,他以为是巧合,直到某次生物课,他接手的实验鱼瞬息死去,才猜测起是不是自己的原因。
他用植物进行试验,事实给了他重重一击。
他是让身边人遭遇不测的凶手。
他开始焦虑,狂躁,排斥上学,经常逃课。少有地在学校出现时,也规避交流,躲避人群,像四处逃窜的老鼠。
有天,朋友主动接近了他,很快就从楼梯栽倒下去。对方醒来后却和他说,不是你的错。
等朋友好起来后,他转学了。
到了新学校,他先是给所有人甩了生人勿进的臭脸色,又张狂地包揽了最后一排的单人座。他顶着一头红发和特意表现的暴烈性子,没多少人敢靠近他。渐渐地,他理清了安全的社交距离,开始翻阅过去自己嗤之以鼻的迷信书籍。他走访寺庙,偷偷看不靠谱的医生,寻找着一切解决方法。
却一无所获。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连绵的惶恐束缚着他的精神。如果无法解决这该死的体质,他就找个地方悄悄死掉吧,而且绝对不让陆何宁知道。
在他已经思考起要不要将自己的一些物品烧掉,和妈妈埋在一起时——
郁远出现了。
这个像彗星撞地球一样出现的家伙,明明是个普通的Beta,行为却极不普通。不仅一见面就害他进了局子,还轰轰烈烈住进了他家。
陆何宁确然说过家里会来个人,他拒绝过,但没成,只得一边好奇是谁能让一向顺他意的父亲头回拒绝他。假意答应后,便琢磨起了怎样将人支走的招。
可他没想到来的不是人,是枚顽固的钉子。他使出浑身解数,累得满头大汗,也怎么都撬不出去。郁远上下嘴皮一拍,就能把他气得半死,他断定自己和对方定是两个相同的磁极,天生相斥。
水火不容的相处了几十天后,某天他听到了郁远在咳嗽,恍然清醒。因为郁远一直活蹦乱跳,以至于他都忘了自己的体质。果然,郁远这般神奇的家伙,也逃不了他的诅咒吗?这混蛋也会因为他而生病吗?他绝不是由于斗出了点儿损友情而担心对方……郁远病了不更好?这蔫坏蔫坏的人就没力气霍霍他了……
但当真看到郁远病殃殃的模样时,他懊悔了。
他违背了自己最初要跟对方斗到底的心意,拐弯抹角着问人是不是病了,还偷偷跑去柜子翻感冒药。他平常不生病,药被冷落在高处。他伸手摸药时,翻倒了玻璃罐。
懵然间,眼前出现了一只有力的手。皮肤并不细腻,有些久经风霜的粗糙,指节分明而细长,如削铁如泥的刀。
这只手稳稳托住了要将他砸得头破血流的罐子。
他下意识刚想说谢谢,就听郁远悠悠道,人要对自己的身高有自知之明……
就又气得半死。
而且,他们明明差不多高!
郁远问他拿什么,要不要帮忙?他赌气说拿白砂糖,晚上下到你饭里毒死你……随即被对方掐了脸肉。
他果然还是得想办法把这家伙赶出去。
可新计划还未起头,他就将自己的秘密全盘托出了。
听过他秘密的人,要么欢快大笑,说他讲了个有意思的鬼故事,要么委婉建议他看看医生。郁远会是哪种人?嘲笑他?进一步戏弄他?还是点评这是个稀烂的笑话?
郁远习以为常地一耸肩,用那只接住过玻璃罐子的手轻轻摸上了他的头,说,我相信你。
他好想放声大笑。
可他忍住了,因为他感觉自己若是笑了,眼泪也会跟着掉出来。他实在是太可怜了吧,唯一相信他的人,竟他最看不对眼的家伙。而且对方不仅相信了他的天方夜谭,还帮他出谋划策。
他没想到郁远隔日便给了他一块牌子,飘摇的心无端安定了下来。而后,郁远告诉他要想加速治疗,还要做到以下几点。
他问要做什么?郁远便振振有词道,不许说脏话,不许走路跟地震一样,不许再往他要吃的东西里加料,要尊敬兄长,递东西的时候应双手奉上……
不许个屁,这家伙分明在借公行私。
陆老四十六挺过了七天,即使郁远被刺扎得直嘶气,脸上也无怒意,反而同他调笑,我就说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吧。
那刻,入屋的光芒灿亮如金,郁远不恭的笑容也被镀了层耀眼色彩。他心底连绵的阴郁如遇清风,悄然退散。
他没再给郁远的水里饭里汤里加料。
这夜入睡后,他听到了磅礴的雨声,想起来关窗,却发现自己无法动弹。
他仿佛被亿万吨重的山镇压,呼吸逐渐困难,又好似被缓缓塞进了极为狭窄的甬道,五脏六腑拥挤得要从毛孔爆出。他绝望求救着,可他在向谁求救?陆何宁不会来救他。那他在叫谁?他不知道,他听不见任何声音。
他似乎正在被什么怪物一点点吃掉,最后会被慢慢消化。
哗——
布帛撕裂般的声音乍响,一并撕开了他的绝望与惶恐。熟悉的人声在他的世界轻快地响亮,唤醒了他的意识。他看到了一身飒爽黑衣的郁远,看到了平日吊儿郎当的人可靠而娴熟地转着刀,刃光在其指间掠出了蝴蝶振翅似的残影,整个人如一把从天而降的利剑矗于地,傲然挺立。
……肯定是梦,郁远怎么可能这么帅。
郁远为什么会出现在他梦里?
如果是他的梦,那无论他提什么要求,梦里的郁远都会答应吧?
他着实这么做了。
梦里的郁远被他使唤得像陀螺,黑着脸接连出糗。他命令累了,打算眯一会儿眼,过会儿再继续。可等回过神,雨声重临,身边人却要离开了。
他看到了那只接住过玻璃罐的手、帅气转刀的手,总偷空摸过他头的手从眼前晃过。
他抓住了那只手。
曦光探入房间,敲着陆池的眼皮。后者眼帘颤动,却仍不愿睁眼。柔和的温度,被褥擦过皮肤的安心触感,令他忍不住发出了愉悦的喟叹,想多睡一会儿。
可鼻前淡淡的潮湿气息越发清晰,他发觉了不属于自己的呼吸声,以及腰间不寻常的重量。
“……”
陆池猛然睁眼,一副锁骨若隐若现撞入眼中。他惊诧着仰起头,又见紧实的喉结和埋在皙白皮肤下的淡色血管。
睡觉的郁远正凶巴巴地磨着牙,仿佛在和梦中的玩意儿互咬。
陆池一动,额头上的冷毛巾就落了下来,察觉自己小兽般窝在对方怀里后,全身迅速发热,剧烈挣扎起来。
郁远迷迷糊糊睁开一只眼:“哦……醒了?”
“你怎么在我床上!”
“我的大少爷,是你拉着我不让走,小的做牛做马照顾了你一晚,睡你半张床——哦不,三分之一的床也不行?哎,我都快掉下去了,”郁远嗓音沙哑着抽出彻底麻了的手,“麻烦您高抬贵头。”
陆池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枕着对方的手,立马坐起。
“我昨天……”
“你昨天发高烧,不过现在嘛……”郁远熟门熟路地撩开陆池的刘海,手掌贴着额头,“现在好了。”
陆池的记忆有些混乱,他似乎确实是突然发了烧,随后做了乱七八糟的梦,看到了如进入现实般万分真实的黑色怪物,以及一身劲装的郁远……
他的目光落在郁远和梦里一模一样的衣服上:“你这穿的什么?”
郁远说谎信手拈来:“社团的Cos服,还好我试衣服没睡,不然你可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喽。”
他被陆池怨鬼似的缠了一晚,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生病的小鬼一会儿蹬被子,一会儿又咕噜噜地要滚下床,他只能任劳任怨守在不安分的人旁边,给对方敷额头的毛巾都是用能力勾来的,他根本就走不开,比打怪还折腾。
好不容易等陆池消停,他还是走不了,手一直被少年死死抓着,手心都湿黏糊了,最后索性躺床上睡觉,充充精神力。
陆池看郁远活动着僵硬脖子,眼神躲闪,盯着墙上的海报小声道。
“谢谢……”
郁远动作一顿,口袋里的手微动:“什么?我没听清哎。”
“我说,谢、谢!”陆池咳了声,“我不会再说第三次了!”
“晓得晓得,我也知道事不过三,幸好我早有准备……”郁远奸笑着掏出手机,按了下,屋内立刻回荡着某人磕磕绊绊的道谢。
“啊啊!!你给我删掉!删掉!!”
“哎~不删不删,我要当闹铃~”
“郁远——你个混蛋!!”
两人在屋里吵吵嚷嚷,陆池把枕头砸向郁远后,发现床头的牌子裂了,赶忙停战叫人过来看。
郁远顺了顺不存在的长胡子,像个神棍:“我那朋友就是这样,牌子给他挡灾后就碎了,好之前也是生了场大病。”
牌子可挡不了深魔,是他特意捏碎的,就为演得跟真的一样。
陆池不敢相信:“那我是要好了?!”
郁远懒散地叉着腰:“我也不知道,要不你再观察几天陆老四十……四十几了?”
陆池等不及,当即拽着他去菜市场买了条鱼。在他的印象中,动物更容易受他体质影响。
结果过了三天,鱼仍欢蹦乱跳。郁远拿起来让王妈下锅时,还被甩了一脸水,一看这鱼就新鲜。
困扰陆池大半年的体质就这么消失了,一切顺利得恍惚如梦。郁远送给他的,那个已碎成渣的牌子,他小心地收集起来,装进了一个小袋子中。
郁远见他这番行为,忍不住道:“你想要我可以再给你求一个。”
九块九卖他牌子的老板可是说他下次再光顾,能买一送一呢。
“你咒我啊?”陆池冲他翻白眼,扎紧了袋子后,不由得一笑,“这个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