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远第一次进入陆池的房间。
进屋前,他就做好了要面对一屋杀马特风的准备。然而,映入眼帘的房间并不似小鬼那一头红发般出格,意外地平平无奇。
窗户大开,空气清新,房间主色调为蓝白,经日光一映,令人仿若置身晴空。屋内没有垃圾和过多灰尘,可要说整洁,又不太挨边。墙上贴着蜘蛛侠和蝙蝠侠的海报,边角起了卷,枕头边是几本摊开的漫画,内容正在最精彩的部分。几件衣服咸菜一样晾在椅背,还没来得及奔赴洗衣机。
郁远躲地雷似的绕过了地上的篮球,又一不留神踢倒了床脚的一摞书。这些书的名字神神叨叨,东西合璧,讲的是如何驱魑魅魍魉恶魔鬼怪。
郁远:“您完全不收拾的,是吗?”
“……你只是恰巧撞上了乱的时候,”陆池舔了下牙,反思起带这货来房间的决定是否正确,“你这老东西懂什么?这叫凌乱美!而且明明就乱中有序,我想找什么东西都能立刻找到。”
不懂的老东西郁远见他书桌干干净净,只有一杆笔孤零零唱空城计:“真的假的,那你找个课本给我看看。”
“我干嘛要听你的。”
“你就是找不到呗。”
“你给我等着……!我要找到了你就给我把课本吃下去……”
郁远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在床上看小孩儿进村偷鸡似的找课本。三分钟后,陆池仍在书包和书桌间来回忙碌,像一只在不同垃圾堆往返的浣熊。
“你等我啊!我马上就找齐了,你看我已经找到两本了,够撑死你的……不对,”陆池猛地起身,“我又不是带你来蹭吃蹭喝的,你过来看正事!”
一副衰样的郁远被陆池拖到了窗边,无语的表情终于松动。
窗沿摆着一小盆黑乎乎而看不出原形的植物,如一滩散发死亡腐味的烂泥,连微生物都不愿落此繁衍生息。
“这是棵仙人球,怎样,是不是看不出来?它明明是最好养的植物之一,却在我这儿无论怎么精养,不出三天就会变成这副模样。呵……我用它判断我这该死的体质啥时候到头,”陆池捧起盆栽,几分吃惊道,“这棵挺厉害的?居然活了快一周,昨天还有点绿呢。”
那是因为我在给你削标记哩,郁远说:“你看这棵活了这么久,说明你的情况在好转,指不定就是我的抵抗力传给你了,哼哼。”
“你就往自己脸上贴金吧,我才不信……”陆池斜着眼嘟囔,语气如古钟荡开的深沉叹息,“你还记得你朋友怎么恢复的吗?”
郁远看不惯他枯萎着一张漂亮脸蛋,轻快道:“记得记得,你振作点,好心情有利抵御深……咳!有利身体健康!”
“好了,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什么表情,我可没说你不是人。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郁远不自觉地摸了把陆池的头,小鬼和他差不多高,脑袋高度正正好,头发毛茸茸的,手感极佳,又忍不住多摸了几把,“所以有事别憋着,不想跟你爸说可以跟我说。”
陆池一瞥:“你不是我爸的眼线吗?”
“我没那么闲,我是来上学的,不是来当特务的。”郁·特调员·远说。
陆池缄默几秒,嘴唇微动,漏出了风一样轻的声音。
“……”
“什么?”
他听小鬼费老大劲憋出了俩相同的字眼儿,总不会是谢谢吧?
陆池一啧,也不重复,拍掉头上的手:“别摸我头!”
“咋的你还有发型包袱?这也没人看啊,家里就咱俩。”
“会长不高!”
郁远夸张地哇哦:“真的假的,那我不得不迷信一回了,来来让我多摸几下——”
陆池深吸气,像打了兴奋剂的野牛往外跑,可还没溜两步,就被床脚的书绊摔在榻,哼哼唧唧。
“我就说你这狗窝得收拾收拾吧……”郁远感慨。
陆池:“……”
他果然还是很讨厌这家伙!
一件秘密令针锋相对的两人关系缓和不少,晚饭后,陆池主动拉着郁远看他写的体质异常记录。上面记录着他和别人接触多久就会出事的推理过程,照着玄学书籍除魔却没用的法子,以及无数因他而歇菜的盆栽。
小盆栽们还被陆池写了专属档案,最早死的叫陆老大,今天窗沿那株半死不活的叫陆老四十五,估计很快也要进册了。郁远津津有味地浏览着陆池的小崽子们,它们有名有姓,有生卒年,嗬,比他的档案还清楚。至少他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出生日期,姓名还是第一个领养家庭给的。
郁远忽然注意到某页角落一行自暴自弃的话,也不给陆池留面子,直接一字一字念了出来。
“‘我会不会是凶神转世啊?如果我的体质哪天控制不住了,就找个海跳了吧。’”他弹了下舌,“小鬼,你这体质还去跳海,是要跟核污水以毒攻毒吗……”
陆池啪地合上册子,脸红得马上要喷滚烫的蒸汽:“你别乱看!”
“你不先乱写,我能后乱看到?行了小鬼,有哥在,包你祸害留千年。”郁远嬉皮笑脸,又顺手按在陆池头上,惹得人泥鳅般挣扎。
隔天,他给陆池带了块牌子,夸张地说是自己顶着火辣辣的太阳跑庙里求的,挂身上,能驱魔,他朋友就用的这个。
陆池半信半疑,他也搞过很多神神鬼鬼的牌子,但都没有用。不过,这是他第一次接受别人为他求来的牌,珍重地握在了手里。
郁远当然没去庙里求牌,这是他搁路边摊随便淘的,砍完价九块九,只是为了给风声鹤唳的小鬼添一点安心。牌子打上了他的精神标记,小鬼一有危险,他就能感知到。
一周后,陆池的新崽子陆老四十六突破了七日生存大关,他兴奋不已,第一时间将盆栽抱给郁远瞧。结果凑得太近,在人身上扎了俩刺。
郁远拔着刺刚要骂,就听陆池心忧道:“喂没事吧?”
小鬼低眉顺眼的模样颇像另一盆小盆栽,他的气噗一下就漏空了。嗨,跟小孩计较什么呢?
“没……”
陆池:“原来脸皮厚也不抗扎啊。”
郁远把“事”字咽了下去:“小鬼,你是想变成陆老四十七吗?”
陆池抱着宝贝盆栽跑了。
“外面雨真大,深魔出来都得划船吧?”
“我们这儿是不是漏水了啊……我脸上咋有水滴子呢?”
“那是我的汗!”
“漏了也妹事儿,俺会划船,俺村龙舟队滴~”
十三区训练室内,队员们边绕圈跑,边对失禁的老天爷指指点点。
“深魔划不划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们再划水,就会立马拥有一位可怕的深魔队长,”郁远攥着他们稀烂的数据报告,语气森森,“你们是刚从土里爬出来的清朝老尸吗?再加二十圈!”
“队长啊——”
众人早已对这位指导员彻底服气,嚎归嚎,步伐还是加快了不少。这时,他们见队长严肃地扶了下额角,随后招出个代班人,原地一晃,不见了。
陆家离基地不远,郁远没一会儿就从瀑布雨中赶回。别墅外的防御装置持续爆鸣,战栗的警告声融入了雨水。他远远望见别墅被不详黑影吞噬,陆池的房间已看不清。为防止打草惊蛇,郁远抹掉了自己的气息,选择从大门进入。
他在玄关甩下雨衣,身上携着冰冷的湿气。到了陆池房间,只见一条七八米长的蟒型深魔正盘踞屋内,信子蠕动着缠上了少年的脚。
陆池陷入了可怕的梦魇,脸色惨白,身体不停抽搐。他分明在屋内,却一身潮湿,汗水几乎浸润了半张床,仿佛他才是从雨中跑回来的人一样。
郁远用精神力强化五感,在黑暗中看见了陆池在无声而断续地叫他的名字。他的心底没来由地腾起了怒火,手腕一翻,短刀现出,如守护宝藏的恶龙亮出了獠牙。
“死蚯蚓,那是我罩的小鬼!”
巨蟒在十三区安逸惯了,等级虽高,却缺乏战斗经验,径直松开陆池选择逃跑。
郁远怎会放过它,白线甩闭窗户,人瞬间闪至其后,抓住滑溜的粗尾一刀刺下。混沌的黑气乍现,在屋内龙卷风般滚滚旋转。
年轻的特调员双眸发亮,往日沉静的深色眼眸变幻至妖异的金红。他拖带着巨蟒进入里世界,彻底放开了手脚,锋利的精神线自指间迸射,缠绕,束缚,撕碎了哀鸣的巨蟒。
郁远转着刀,上前踢了踢巨蟒尸体:“就这?原来是条要进阶的菜花蛇,你拿我的人当突破材料呢?”
“郁远……?”
郁远身形一僵,回头看见了躺在地上懵懵懂懂的陆池。
“……”
该死,小鬼怎么也进来了?巨蟒进来的时候碰着他了?
郁远只能想到这可能性,藏起武器快步上前,拨开了陆池汗湿的头发。
“这是哪,我在做梦吗……”陆池受深魔影响而发着高烧。郁远抚着他的额头,好家伙,得有四十度了。
“对啦这里是梦,你在做梦呢。”记忆干涉对觉醒的人无效,他只得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糊弄过去。
“你的手好凉……好舒服,你再过来点……”陆池已烧得不分虚实,虚弱地勾着他的手,猫一样在他手心蹭动。
烧糊涂了,胡话也多了。郁远真想把小鬼的样子拍下来,以后放他结婚时循环播放。为了让陆池以为这是荒谬的梦境,他得跟现实的自己反着来,表现得越离谱越好。
于是,他难得地任由陆池和自己的手贴贴,若放平常,早一个大逼斗就过去了。
“你好听话哎……但是你怎么会在这儿?”陆池满意于他的顺从,惬意地眯着眼喃喃,“我明明只会做噩梦的,难道你对我来说是噩梦吗……”
郁远眉头一跳,抬手就想弹他脑门,但想起小鬼这几年无依无靠,惨兮兮的,最后只是如爱抚宠物般轻拍了几下。
“就让你一次,啧,我是不是让你两次了……好了,以后你不会做噩梦了。”
陆池愣道:“居然没生气,果然是梦……换现实你得弹我脑门的。”
郁远嘴角抽抽,你还挺有自知之明。
陆池:“既然是梦……你狗叫一下。”
“小鬼我跟你讲,里世界可是个抛尸的好地方,你跟我提要求前最好过下脑。”
“过了,就想听你叫一下……两下、三下……”
郁远:“……”
二人揪着狗叫一事僵持许久,郁远最后也没狗叫,呵了两声。
陆池抱怨着:“你不要这样笑,你好好笑一次。”
“……”
郁远凶神恶煞地伸出两根中指提起嘴角:“可以了吗我的爷。”
“好丑。”陆池咯咯傻乐,如果不是没有力气,他肯定要像看马戏的观众那样拍手叫再来一次。
待陆池状态平缓,不再让他表演后空翻芭蕾舞等诸如此类的节目后,郁远才疲惫地带人切回现实。他把意识模糊的小鬼放在床上,仔细擦净了皮肤,期间报复性地重重弹了几下对方的脑门,最后又轻轻为其扎了剂特效针。
郁远忙忙碌碌收拾完房间,如释重负地抹了把汗,准备离开。
陆池突然抓住了他的手。
药效作用下,少年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凭本能努力抓住身边一切可以让他放心依靠的存在。
“你生个病还挺缠人。”
郁远嘀咕着麻烦精,缠人鬼,其实他轻轻一挣,就可以脱开。但他稍有脱离的迹象,陆池就会更用力地抓紧他,指尖如狗尾草般试探着挠他的手心,渴求这只手的主人能为自己留下。
感知到他没有明显的离开迹象后,陆池的手指才犹犹豫豫地勾住了他的手指。
“郁……远。”
“啊,我在。”
“好难受,我是不是要死了。”
“都说你祸害遗千年了。好好睡一觉,明天就不难受了。”
“我拉不住了,你过来点,先别走……”
“……”
小鬼明明连用鼻子呼吸的力气都似有若无了,却将仅剩的力量都用在了留住他上面。
郁远叹了口气,默然着靠床坐下,手全程被倔强地牵紧。陆池的手热如烙铁,烫得他的手心也慢慢起了汗。窗外大雨滂沱,世界黑沉似堕入万米深海。
这间蓝白色的小小世界稳稳当当游入了静谧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