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江家出了桩姐妹相残的惨案,二小姐江浸月杀了大小姐江吟霜!”
汴京南城最热闹的酒楼醉乡林中,一群书生围桌而坐。
“你说的是监察御史江大人家?江家不就一个女儿,何时多了个二小姐?”一名清瘦书生疑惑道。
“你日日埋头温书,这汴京城中的动静哪有丝毫能进你的耳朵。”众书生嘘声四起。
“江御史前阵子寻回了幼年失散的另一个女儿,正是这杀人凶徒江浸月!”一圆脸书生解释道,“今日是江家主母李夫人的寿辰,我姑母前去贺寿,说开席前宾客们正在观景,就见吟霜小姐的尸体自荷花池中浮了起来!尸体脑袋被砸得面目全非,显然是被人所害。”
众书生啧啧出声,同情道:“吟霜小姐德才并济,怎落得此种悲惨命数。”
清瘦书生道:“贺寿宾客众多,为何说是新寻回的二小姐杀人?”
圆脸书生踟蹰道:“这、这具体情形谁也不知,尸体被发现后,江御史便将宾客都遣散了,连大理寺和府衙的人都不让进,说是江府以一日为期自行查明真相。”
“江御史八成是心里有数了,”另一名书生低声道,“你们想想,哪有这么凑巧的事,前脚刚寻回浸月小姐,后脚吟霜小姐就死了。”
清瘦书生皱眉道:“既无实证,不可乱说。”
圆脸书生想起什么般,一拍脑门:“还真不是乱说,你们可记得,江府和镇北侯府有一桩先皇御赐的婚约?”
众人面面相觑,恍然道:“眼下吟霜小姐这位长女死了,这婚约可不就落到了浸月小姐头上。这么瞧来,定是那江浸月杀姐抢亲没跑了!”
*
江府,戒堂。
门锁紧扣,两名护院守在戒堂门口,百无聊赖地低声交谈。
“当真是二小姐杀了大小姐?今日宾客这么多,许是混进来了歹人呢?”矮个护院道。
高个护院比了个低声的手势:“我听闻老爷请了仵作来验看,说大小姐昨夜就死了,是被人活活打死后再抛入池中的。”
矮个护院倒吸口凉气:“昨夜府里没外人,这么看来,难不成当真是……”
“两位大哥,戒堂湿冷,我身子不适,可否开门让我出去。”戒堂内响起一道少女哀婉的声音,还伴着几声低咳。
两人对视一眼,高个护院清了清嗓子道:“二小姐,老爷命你暂于此地自省,我们不能放你出去。”
“我无罪,为何要自省。”屋内声音沉冷几分。
两人没大听清,不待开口询问,便听那声音又道:“两位大哥可知,戒堂内这块‘黜邪崇正’的牌匾是何人所赐?”
两名护院面面相觑,答道:“自然知晓,是先皇亲笔御赐给老爷的。”
少女轻柔的声音缓缓响起:“江家得先皇垂爱,凭此匾守清正之名二十年。你们猜,这匾若是毁了,江家当如何?”
话音未落,重物砸落的声音自屋内轰然传来。
两名护院悚然一惊,高个护院率先反应过来,冲矮个护院喊道:“快、快去禀告老爷!”
矮个护院忙不迭地奔逃而去,高个护院哆嗦着掏出钥匙,打开门锁。
屋内,一名雪肤花貌的少女身着缟素,正静静立于堂中。
地上倒着一座烛台,但“黜邪崇正”的牌匾仍完好悬于高堂,分毫未损。
高个护院松了口气,苦着脸道:“二小姐可别吓唬我们了,一会儿老爷来了,您自个儿与他说吧。”
江浸月此时面上哪还有丝毫哀婉神色,她笑眯眯道:“可是我得趁他来之前,去查点线索,免得他明儿个把我交给大理寺。”
高个护院耳不听为静,正想锁门离去,却觉出一丝不对劲。
二小姐手上,好像捏着什么东西。
江浸月随意摆了摆手,只见那块御赐牌匾,竟随着她的动作左右摇晃起来。
“二、二小姐!”高个护院大惊失色,“你手中何物?”
江浸月好心地将手中细线展示给他看:“这是南疆金蚕王之丝,我将匾后的榫卯拆了,只以此蚕丝连接。你想不想看看,我若松手,会发生什么?”
一盏茶后,当矮个护院带着江御史赶到戒堂时,只见屋门大敞,堂内只余高个护院僵立着,手中还牵着一根细丝。
西戊院,江府婢女居住的偏院。
江浸月自西戊院中匆匆而出,往主子们居住的正院方向而去。方才她从婢女燕语处探得了想要的线索,如今只需再寻得实证,便可证明她的清白。
只是刚走出几步,便被一道身影拦住去路。
江府在主母李氏的打理之下,整座府邸布景清雅。便是下人居住的西戊院四周,虽无名贵花木,但也长草丰茂,一步一景。
日头西沉,绀青暮色笼下,将四周草影衬出一丝幽谧。来人身形高大拔擢,一身冷蓝锦服融入暮色,凤眸幽邃不辨明暗。
“冒昧打扰,我乃上门吊唁之客,于贵府迷了方向,不知姑娘可否相助一二。”
江浸月停下脚步,打量眼前的男人。
此人约莫二十四五年纪,虽衣着华贵,周身却难掩一丝肃杀之气,虽眉目俊朗,却透出一股疏离冷意。
若没有这双脚,这人该是沙场征伐之将。江浸月目光一扫而过,她看得分明,此人走路极为缓慢,左脚拖着右脚前行。
他是个跛子。
江浸月仰脸看他,绀青暮色如几粒碎冰淬入杏眸之中:“江府自午时便闭门谢客,全府上下盘查江吟霜死因,公子能在此时于江府内行动自如,可见并非普通访客。”
男人不答,江浸月继续道:“公子腿脚不便,却能从灵堂迷路到这下人居住的偏院,想必并非想出府,而是特地寻我而来吧。”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抬起一只手,随意起了一个手势。只见草影中蓦地窜出两道黑影,黑影手中抬着一张乌金木宝椅,端端正正摆在路中央。
男人在椅中坐下,这才开口道:“江二小姐请继续。”
江浸月心底一沉,她也学过些拳脚功夫,竟完全没发现如此近距离的草丛中有人。
她念头一转,冲男人恭敬一礼:“浸月见过梁小侯爷。”
能在此时入江府,又有理由来找她这个杀人嫌犯的茬,身边还有身手不凡的暗卫,算来算去,只有一人。
镇北候独子,江吟霜的未婚夫,梁择。
梁择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袍,夸道:“江二小姐果真聪慧过人,先是以脱剥骗术逃出戒堂,又一眼识破我的身份。”
江浸月眉目一凛:“你监视我。”
“并非监视,只不过闲来无事,想看看能做出杀姐恶行的江二小姐是何种模样罢了。”梁择道,“只是不知,江二小姐跑到这来费心盘问一个婢女,又是演的哪一出?”
江浸月没有回答他略显恶意的问题,江家若今晚查不出个究竟,大理寺明日便会插手,到时她这个头号嫌犯,再想自救都没有机会了。
江浸月垂下脸,再抬起时,杏眸中已盈满泪水。
“如今人人皆道我为凶手,为夺与侯府的亲事手刃姐姐。既如此,”她声音平静中带一丝决然,“我愿代表江家主动退婚,放弃与侯府的婚约,以证清白。”
“哦?”梁择终于露出一丝饶有兴趣的表情,“可这婚约是先皇钦定,岂容你说退就退。”
“小侯爷清风明月,吟霜姐姐远山芙蓉,天定良缘,自不可退。”江浸月拭了拭泪,“可若是江家如今唯一的女儿,寡廉鲜耻,粗鄙不堪,只会糟践了先皇一番心意,这亲自然退得。”
梁择沉默盯她一会儿:“你要败坏自己的名声来退亲?”
江浸月语带哀戚:“我自幼流落在外,岸边石砾再如何打磨也成不了茹露明珠,名声于我本就虚无。”
“二小姐!前面好像是二小姐!”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江府护院寻来了。
江浸月急急向前一步,俯身抓上梁择搁在乌金木宝椅上的手臂。
“等着嫁入镇北侯府的高门千金不计其数,我知小侯爷定不愿娶我这等乡野长大的粗鄙之人,只是碍于先皇御旨和侯府颜面不便主动退亲。”
梁择挥退身边想将江浸月拉走的暗卫,抬眼望进那双翦水杏眸:“说下去。”
“请小侯爷帮我寻一样东西,助我洗清嫌疑,”江浸月眸色凄苦中带着坚毅,“事后浸月必定让江府主动退了这婚事!”
“江二小姐有勇有谋,可不似普通石砾。”梁择扶着椅子站起身,身边黑影悄无声息将椅子收走。
“方才所言,对镇北侯府来说,的确是不错的选择。”数十名护院眼看着就要到近前,梁择的语调依旧不疾不徐,“可是,这对江二小姐又有什么好处呢?”
江浸月满面苦色快要挂不住,她咬牙低声道:“我说了,能为我洗清嫌疑。”
梁择似是有些疑惑:“可若江二小姐不是凶手,就算进了大理寺,想必也会还你一个清白。以自己的名声为注,也要拼在这一日内查明真相,莫非……”
“二小姐!请跟我们走吧!”数十名护院将江浸月团团围住,为首的高个护院满头大汗,显然是将江府上下都搜了个遍。
“催什么,没看见梁小侯爷的话还没说完吗。”江浸月彻底冷下脸来。
护院们忙向梁择问礼,梁择却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无妨,我也没什么话要说的。”
暮色彻底转暗,他转身步入阴影,左脚拖着右脚,行得有些缓慢。
“……只是在想,大理寺除了查人命案,不知是否会顺手查一查嫌犯的真实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