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之交,以一片无人可渡的死亡之沼划出边境线。
边境线纵深百里,有一处鬼蜮,名唤沮城。沮城里的人不是人,是南来北往的暗影,东走西顾的游魂。
浸月从小在沮城长大。
沮城常年瘴气缭绕,城中人都以黑纱覆面。浸月不知道日夜行走城中的都是谁,她也不关心。沮城中,没有人会关心别人。
只除了一人。
浸月有个师父,小时候快要病死时,师父救了她。
师父教她念书识字,教她在沮城活下去。浸月不喜欢沮城,但师父不愿离开沮城,她便也不离开沮城。
直到半年前,师父被人杀死了。
师父曾说,若有一天她死了,凶手的名字会写在竹楼外的紫榆树上。
紫榆树上没有什么名字,浸月只在树洞中发现了一只盒子。盒子里有一枚玉质上乘的月牙腰佩,还有一张纸,上面写了几个字:
汴京南城,江氏祠堂。
浸月一路伪造路引,来到汴京。这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她是沮城手艺最好的制假师傅。
拿着月牙腰佩和早就伪造好的户牍,浸月摇身一变,成了江浸月——监察御史江崇自幼失散的小女儿。
只是这江崇虽认了她,却迟迟未让她入祠堂认祖归宗。正待寻找时机,却逢江府大小姐江吟霜遇害,江浸月成了杀姐夺亲的嫌犯。
虽十八年未踏出鬼蜮,但师父见多识广,常同她讲外面的事情。大理寺是个什么地方,江浸月心里清楚,一旦进去了,想继续做这个江府二小姐,可就难了。
江家祠堂她必须进,这个二小姐她必须当。所以大理寺她不能去,江吟霜遇害的真相,必须在今晚水落石出。
“啪!”一巴掌狠狠甩在了江浸月脸上,她一时不察,整个人都摔倒在地。
灵堂之下,江家人衣着缟素,齐聚一堂。
“小贱人!我今日定要杀了你,给吟霜偿命!”嘶哑怨毒的叫喊随着巴掌一并响起。
江浸月站起身,摸了摸自己火辣辣的脸颊,看向打了自己一巴掌的女人。
二姨娘宋氏,江吟霜的生母。
宋氏两只眼睛肿得似核桃,指着江浸月的手因怨憎而颤抖,恨不得再打一巴掌,却被她儿子江时礼死死拦着。
“住手!”江崇坐在主位,冷喝道,“事情尚未查清,不可妄言。”
“老爷,不是她还能是谁!”宋氏死死盯着江浸月,“定是昨日我让你搬离留月阁,你怀恨在心,才报复到吟霜身上!”
“搬离留月阁?”主母李氏坐在江崇旁边,面容娴静,“这又是怎么回事?”
江浸月恭敬一礼,抢先答道:“回夫人,昨日晌午,府中都在忙于置办寿宴,宋姨娘与吟霜姐姐来寻我,说是连日阴雨,吟霜姐姐的屋子受了潮气,不宜住人,要我让出留月阁。”
宋姨娘冷笑一声:“没错,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瞒的,屋子受了潮气是假,我就是见不得她住留月阁。”
江崇蹙眉道:“留月阁是我给浸月的居所,你为何……”
“老爷觉得为何?”宋姨娘打断江崇道,“老爷关着那留月阁二十年,不许任何人靠近。我堂堂江府二姨娘,连府内院落都不得随意踏足!时礼幼时贪玩跑入其中,还被老爷好一顿打骂。”
她脸上一滴清泪滑落,被粗暴地抹去。
“凭什么这小杂种一来,就能入住留月阁?我伺候老爷这么多年,都比不上……我就是不服!她能住得,凭什么我的女儿住不得!”
江崇一时无言,良久,才叹息一声。
“我竟不知,你会如此在意。”
江浸月对他们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感兴趣,她接着道:“吟霜姐姐昨夜睡在留月阁,父亲可遣人查探过留月阁?”
江崇答:“自然查过,留月阁床榻上有血迹,被褥不见了,未发现其他有关凶犯的痕迹。”
江浸月道:“看来吟霜姐姐就是死在留月阁中。尸体头部凹陷,应是在床榻上被不断击打至死。凶手杀人后用被褥裹着尸体,丢入池中。只是凶手没什么经验,裹得不严实,经水浸泡,被褥散开,尸体浮了上来。”
宋姨娘想到女儿的死状,恨意又起:“你这么清楚,果然就是凶手!”
江浸月叹了口气:“宋姨娘有没有想过,也许这留月阁,才是害死吟霜姐姐的原因。”
众人皆是一愣,宋姨娘厉声道:“你这话何意?整个江府除了你,还有谁会想杀吟霜!”
“你们怀疑我,无非是认为我要抢姐姐的亲事。”江浸月抬眸看向众人,“若我与镇北侯府退婚,岂非没有了杀人动机?”
江崇面色一沉:“御赐婚约,岂容你胡言。我将你关在戒堂,也并非定罪,只为避嫌。”
江浸月笑道:“父亲一番苦心令女儿感动。不过父亲老当益壮,不如再给府里添个四姨娘,生个女儿出来履行婚约,如此也可免去我的嫌疑。”
江崇闻言怒气上涌,一旁安静站着的三姨娘柳氏忙上前轻声安慰,却被江崇不耐地挥斥开去。
宋姨娘狐疑道:“你当真愿意退婚以证清白?”
“自然。不过要证我清白,还有一个办法。”江浸月道,“找出真凶。”
主母李氏道:“浸月,你可是有何线索?”
江浸月点点头:“确有所发现,不过我被关在戒堂许久,不知府内问讯情况如何?”
李氏道:“府内管事已将下人们都挨个问过了,没发现什么异常,只有……”她面露难色,似是羞于启齿。
宋姨娘面色难看:“此事不提也罢,左右与吟霜之死无关。”
江时礼闻言不安地摩挲着腕上的血檀木串珠,缩着脑袋将身形隐藏在宋姨娘身后。
江浸月笑了笑:“我倒是发现了个异常的下人,不知可否唤柳姨娘院中的丫鬟燕语前来?”
柳姨娘强笑道:“原来浸月已知晓此事。说起来都怪我管教不严,叫院中丫鬟与……与二公子……”
“你的确该反省!”宋姨娘恨声道,“胆敢勾引我们时礼,当真恬不知耻!自个儿出身戏楼,养出来的丫鬟也是爬主子床的贱货!”
“够了!”江崇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吟霜灵前,你们还在逞口舌之争!”
众人噤若寒蝉,不敢再作声。
江浸月上前两步,对江崇道:“父亲,燕语与江时礼通奸一事,是如何被发现的?”
江崇皱眉道:“此事与……”
“有没有关系,查过才知。”江浸月打断道,“父亲向大理寺讨要这一日之期,想必也是怀疑此事是内贼所为,想自行解决替江家挽回些颜面。我虽是个外来的野丫头,也不想随意就被人当嫌犯送入大理寺。既如此,何不将线索汇拢,一并查个清楚。”
江崇抬眼看了看她,答道:“昨夜各院下人都在忙于布置夫人寿辰,只有那个叫燕语的丫鬟曾在子时前后不知去向。据她交代,是因时礼相邀,前去赴约。”
江崇说罢,狠狠瞪了江时礼一眼。
江浸月走到江时礼面前,将他从宋姨娘身后拉出。
“二哥,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江时礼瑟缩了一下:“浸、浸月妹妹,我什么都不知,我昨夜一早便睡了,没、没去见燕语……”
江浸月点点头:“我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你昨夜有没有见到燕语,你的回答是没见到,可对?”
宋姨娘在一旁不满道:“你揪着时礼问什么?眼下要紧的是吟霜之事。”
江浸月耐着性子道:“宋姨娘,待我问完三个问题,之后便不再问了。”
江崇沉声道:“继续问。”
江浸月看向江时礼:“第二个问题,你与燕语相约见面的地点,在何处?”
江时礼脸色唰一下白了。
江浸月悠悠道:“让我猜猜,在这江府内幽会,须得寻个人迹罕至之地才行。留月阁常年空置,父亲不许人靠近,倒是个幽会的好去处。”
江时礼身子微微颤抖,半个字也不敢答。
江浸月绕着他慢慢转了一圈,口中继续道:“你之前一直在国子监读书,直到昨日为夫人贺寿才匆匆赶回。你不知留月阁被父亲赐给了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妹妹,于是照例将燕语约到留月阁。我说的可对?”
宋姨娘惊疑不定,追问道:“时礼,你昨夜与那贱婢在留月阁幽会?你可见到害死你姐姐的凶手?”
江时礼浑身抖如筛糠。
江浸月道:“看来二哥需要想想,那我先问第三个问题。你腕上戴的血檀木串珠,可是你的?”
宋姨娘满脸不解:“你这叫什么问题?这血檀木串珠是用同一块木料打磨了同样的两串,吟霜与时礼冠笄之礼时,我特地向苦渡寺的高僧求来的。他两日日戴着不离身,全府上下都知道此事。”
“是吗?”江浸月自怀中掏出一物,是一根金线上串着一粒木珠。
她将其展示给众人:“劳烦宋姨娘看看,我手里的可是同样的血檀木珠?”
宋姨娘瞪大了眼睛,看着江浸月掌中的木珠。串珠的金线断裂,仅剩的一粒价值不菲的血檀木珠上,沾染着星星点点的暗色血迹。
她冲到江吟霜的棺椁前,仔细查看她的手腕,那里只有一串品相上佳的紫珊瑚串,并没有血檀木串珠。
“这、这是吟霜的手串!剩余的珠子呢?你在何处发现的?”宋姨娘双唇颤抖。
江浸月摇了摇头:“这不是江吟霜的手串,江时礼手上戴的,才是江吟霜的手串。”
宋姨娘呆呆道:“你什么意思?”
江浸月站在江时礼面前,问宋姨娘:“方才姨娘打我一巴掌,是因为怀疑我杀了吟霜姐姐,对吗?”
不待宋姨娘回答,江浸月扬起手,一巴掌狠狠落在江时礼面孔上。江时礼本就因她的一番话而摇摇欲坠的身形瞬间倒了下去,狼狈跌在地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杀死江吟霜的,就是她的同胞亲弟,江时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