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你母亲冷玥曾与我有一段幸福的日子。”
江崇目露悲怆。
“那时冷家在整个帝尧文坛可谓是泰斗般的存在,冷太傅博古通今,著书立说,他的一双女儿惊才绝艳,诗书造诣冠绝京城。冷家独创的凌霜字体,一时风靡整个帝尧,万千文人竞相模仿。”
“一双女儿?”江浸月打断道,“冷玥有姐妹?”
江崇点点头:“她有个胞妹,名叫冷瑶。冷家本该高山仰止,清名万世,谁料一夜之间,声名尽毁。冷家牵扯进一桩贪墨案,家中被抄出黄金万两,天子盛怒,灭其全族,以警世人。”
江崇似悲似怒,又似痛恨自己的无力。
“那时你母亲已经有了身孕,我用尽各种方法想救她,可彼时冷家如过街老鼠,世人避之不及,竟无一人肯相帮。”
江浸月冷眼看着江崇的深情模样:“照你这么说,冷玥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早都死了,你所谓的幼年走失的孩子,也是假的。”
怪不得梁择说查不到幼籍,原是这孩子根本没有出生过。冷家母子是罪臣之后,江崇这老东西只好编了个走失幼子的名义加以缅怀。
“我本也以为是假的,是我这许多年来自欺欺人罢了。直到我见到了你。”江崇暗淡的双眸忽又泛出一丝光亮,“你长得太像她。根本不用什么户牍,什么腰佩,我只一见你,便知你是谁!”
江崇怕她不信似的,急急补充:“还有你的名字,是你母亲当年负气与我诀别,才取的这样一个名字。”
别时茫茫江浸月。
江浸月只觉讽刺:“先不论我是不是你女儿,能以此句为孩子取名,看来冷玥当时并不如你说的那般幸福。”
江崇眼里的光又暗了下去:“是我对不起她,对不起你们母子。浸月,我只想知道,引你来寻我之人是谁?她是否还……”
“她死了。”江浸月厉声道,“那人是你口中的冷玥也好,不是也罢,如今都已经死了。”
师父留下字条,引她来江家祠堂,是为了告诉她身世吗?师父真的是自冷家灭门案中幸存下来的冷玥,是她的亲生母亲吗?
如果是,师父为何自始至终都不与她相认?师父究竟还有何秘密?
“也是,若她活着,定不会叫你来寻我。”江崇竟笑了起来,两行清泪自他眼眶缓缓流下,“她恨极了我。能叫她恨着,也是好的,总好过忘了我。”
江浸月不耐烦他这副模样,转身欲走:“你话若是说完了,我要赶去拜堂了。”
“等等。”江崇摇摇晃晃站起身,自供台下取出一物递给她,“这是你母亲当年留在我这里的户牍文书,本是定亲之用,后来却……她应该更希望你留着。”
江浸月接过打开看了眼,的确是普通的户牍文书,记录着冷玥的生辰八字、家宅籍贯。
“还有一事,我必须提醒你。”江崇面色严肃起来,又恢复了几分监察御史的模样,“千万别去查冷家之事。”
江浸月眉梢微扬。巧了,她嫁入侯府的条件,就是调查冷家之事。
“你问我为何明知梁谨从另有所图,却仍将你嫁过去。”江崇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是冷家后人。”
“镇北侯府如今虽遭天家忌惮,屡屡打压,但梁家三代戍边,在军中的根基岂是这般轻易便可动摇。”
江崇面露苦涩:“我已向圣上辞官,今后江家难再成你的倚仗。若是有一日你的身份暴露,只有镇北侯府可以保下你!”
晚了。江浸月心道,师父的事情都已经跟他交代了,梁择那只冷面老狐狸八成已经猜出她的身份。
“谨从这孩子虽然身上杀伐之气重了些,但品性还是好的。”江崇苦口婆心,“听爹爹一句劝,去了侯府,定要与他夫妻和睦,琴瑟和鸣。你那些机灵心思别用到邪门歪道上,多往你夫君身上花些工夫。”
这老东西话说一半藏一半,面上比谁都深情,却把身边的女人伤了个遍。自己没本事保全家人,为女儿想好的出路也只是抱紧梁家大腿好好侍候夫君。
江浸月皮笑肉不笑:“女儿谨记父亲教诲,定将机灵心思全花在夫君身上,保管与夫君恩爱两不疑,白首不相离。”
*
“她当真这么说?”金夫人喜道。
“错不了。”伏雨斩钉截铁,“迎亲途中我发现新娘子不对,便回江府探查,正好听到江二小姐对江御史说要与主子白首不相离!”
山道上,一驾马车踏着夜色颠簸前行。
马车中,金夫人欣慰地拍了拍梁择的手背:“江家姑娘能有这个心,你可不能怠慢了人家,往后就好好同她过日子。只可惜我不能亲眼见一见这个新媳妇了。”
梁择似笑非笑:“娘见了可未必会喜欢。”
金夫人嗔道:“瞎说,如此懂事的姑娘,我怎会不喜欢?”
梁老侯爷开口打断母子二人的闲话:“行了,谨从就送到这吧。”
梁择正色道:“爹,非离开不可吗?我如今已无兵权,梁家声名也因成亲一事受损,如此退让,难道还不够爹娘在京中求一个安稳?”
梁老侯爷叹了口气:“梁家如今已陷余桃啖君之局,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我与你娘离开京中,既为自保,也为你在京中行事断了后顾之忧。”
他话锋一转:“你那司籍署虽是个闲差,但新官上任,总归该去四处巡查一番。据我所知,军籍也归司籍署统一登记掌管。”
梁择眸中暗芒一闪而过:“儿子明白了。”
“行了,谨从自个儿有主意,哪用得着你唠叨。”金夫人瞪了梁老侯爷一眼,“眼下最重要的,就是赶紧回去陪你那新媳妇,等明年开春,生个大胖娃娃给咱们送来,省得我与你爹在西南闲得发慌。”
梁老侯爷从善如流:“夫人说得是。”
梁择略微头疼,叫停了驾车的暗卫。
“一路都已安排妥当,到了西南自有人接应。”梁择下了马车。
金夫人掀开车帘,笑道:“我还没去过西南呢,不知道是个怎样的地方。”
梁老侯爷凑过头来,简洁道:“书信联系。”
“山迢路远,父亲母亲保重。”梁择站在车尾,恭敬拜礼。
马车悠悠而去,不多时,山路上只剩树影撞撞。
两道人影翻身上马。
“主子,其实刚才还有句话,我没好意思跟老爷和金夫人说。”伏雨神神秘秘拿缰绳蹭蹭梁择的马。
梁择目不斜视,用力一甩马鞭,踏月而去:“闭嘴!”
“夫人说,她要把机灵心思全用在您身上!”伏雨一嗓子穿云彻月,惊走林中鸟雀,“主子您慢点!您给我讲讲,什么是机灵心思?”
……
夜过亥时,镇北侯府终于迎回主人。
梁择将马鞭丢给门口守卫,径直往内堂而去。
“伏雨,你这脸被谁打了?”守卫奇道。
伏雨捧着脸委屈道:“主子拿马鞭抽的。”
“哈哈,定是你那张嘴又惹主子生气了。”守卫幸灾乐祸。
“我就问问主子,夫人说要把机灵心思用在他身上是什么意思,这话哪里值得生气?”
是夜,整个镇北侯府都知晓了新夫人要在少主子身上花机灵心思,并为此津津乐道。
谣言的主人公江浸月此时,正倒在大红喜榻上睡得昏天暗地,对外头的腥风血雨一无所知。
梁择踏入布置一新的新房之时,见到的便是江浸月只着单薄里衣,蜷在乱作一团的喜被上的模样。
他偏过头去,脚步加重了些。
江浸月迷迷糊糊被吵醒,仰头一看是梁泽,又倒回被子里。
“你今后就睡在……”
“你父母如何了?”梁择话未说完,被江浸月打着哈欠打断。
梁择沉默片刻:“送他们离京了。”
江浸月点点头:“也好,留在京中有弊无利。”
“我父母之事,是暗卫告诉你的?”梁择语气有些危险。
“你那个暗卫就来还了把伞,”说到此江浸月有些无语,“说主子有事晚归,叫我别担心,定能赶回来洞房。”
梁择面色一僵。
“你父母之事是父亲告诉我的。”
江浸月坐起身,随意披上喜服。她没打算瞒着,将今日与江崇的对话挑重点说与梁择。
“你竟真是冷家之后。”梁择蹙眉,“冷家一事当年不仅震荡朝野,文坛也因此改天换地。在那种情况下逃出生天,还生下孩子,堪称匪夷所思。”
“我不在乎我是谁家之后,也不想因陈年旧事牵连江梁两家。只是冷家似乎与师父牵扯颇深,我不得不查。”江浸月有些无奈。
沮城之人,独行世间,不关心别人,也不关心这天下。能让她与这世界有所牵连的,只有师父。
冷家如何,大善或是大恶,她毫不关心,她只想弄清楚师父是谁,师父因何而死。
梁择站在床边,自上而下望着她。
江浸月今日仍如往常一般打扮,没有盘新娘发髻,没有描新娘容妆。只有一袭大红喜袍,将她不施粉黛的玉雪脸庞衬出几分润色。
梁择淡淡开口:“今日你既进了梁家的门,你我约定作数,冷家就算再多禁忌秘辛,镇北侯府都查得。”
江浸月仰面看他,借着满室喜烛,第一次将那双好看的凤眸瞧了个真真切切。
良久,她绽开一个笑容:
“旁的说完了,该办今日的正事了。”
梁择正打算离去,闻言疑道:“你还有何正事?”
江浸月将身上喜袍一脱,杏眸晶亮:
“今日你我大婚,当然是洞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