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西门外,一队官兵押着十数名囚犯鱼贯而出。
夹道两旁,三五成群的百姓殷殷往队伍中瞧着,时不时传来几声呜咽啜泣。
“给你们一炷香的时间告别家人!”为首的官兵高声道,“就在此处,不得走远。谁若敢趁机逃跑,就地处斩!”
囚犯们闻言忙跌跌撞撞寻向自己的家人。只有一名女囚,仍站在原地,百无聊赖地用鞋碾着地上的泥坑。
“柳姨娘,别来无恙。”
江浸月走向女囚,挥手打着招呼。
柳扶疏脚下一顿,待抬眸看清来人,面上扬起笑意:“二姑娘,没想到竟是你来送我。”
江浸月摇了摇头:“不是我,是她。”
一道人影自江浸月身后现出。
柳扶疏笑意淡了几分:“原来是你。”
燕语还将她当主子那般,盈盈一礼:“自进入江府,你待我一直不错,没架子,没脾气,赏银也给得多。”
她直起身子,看着这个经牢狱磋磨却仍旧美貌动人的女人。
“柳扶疏,为何是我?你究竟因何道理,要让江时礼杀我?”
柳扶疏静静望着她,眼中无波无澜:“这世上哪有什么道理。春宝楼覆灭之时,我也日日问,夜夜问,因何道理,要春宝楼遭受这一切,要我遭受这一切。”
“燕语,我瞧得出,你是经历过苦难之人。”青天白日,柳扶疏的语气却透出阴阴鬼气,“身怀苦难之人,不该心向希望。苦难者永历苦难,无忧者终世无忧。这才是这世间的道理。”
燕语哑然,半晌方摇了摇头,对江浸月道:“她是个疯子。我们走吧。”
“慢着!”柳扶疏道,“老爷他……为何不来。”
“你害江家至此,他怎会想见你。”燕语没好气道,“老爷求圣上免你死刑,已是仁至义尽。”
“仁至义尽?”柳扶疏咯咯笑道,“他是恨我呢。他要我往后余生受尽折磨,活不成,死不掉。”
燕语忍不住道:“你费尽心思就为让他恨你?”
柳扶疏竟点了点头:“我嫁她,是用整个春宝楼换来的,不能让他爱我,也该叫他恨我。”
燕语只觉这人不可理喻:“你怎么就知道爱啊恨啊,就不能学学李夫人,把男人看淡些?”
柳扶疏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得浑身打颤。
“你说李莹玉?她若是能看淡,何苦三天两头往庙里跑。这江府里,只有宋晚如是真的傻,傻到一双儿女都赔进去,自己也半只脚入黄泉。”
“你这话什么意思?”燕语不解。
许久不出声的江浸月突然道:“当时李夫人寿辰是谁负责筹备?置景的锦布绣错了纹样,为何直到寿宴前日才发觉?”
柳扶疏美目中划过一丝赞许:“二姑娘若是早几年来江府,也许江府会变得不同。李莹玉的寿辰自然是她房里的人筹备,非等到寿宴前夜才将全府的丫鬟都调过去,其中原因我是不知,结果却显而易见,不是吗?”
江吟霜独自一人被打死在房里,又被人搬尸扔进荷花池,全程竟没一个下人发现。
“二姑娘不如再猜猜,你入府之前,负责洒扫留月阁的,是哪一房的下人?我与江时礼在留月阁私会多次,洒扫的下人当真一次都没撞见吗?”
直到被官兵押走,柳扶疏仍大笑不止。那笑声响遏行云,如一根尖锐的刺,扎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燕语愣愣道:“她什么意思?她是说李夫人……李夫人早就知道通奸之事,也知道江时礼那晚要杀人,这才故意将下人支走……”
燕语只觉头皮发麻:“这怎么可能?她为何要这么做?”
江浸月叹了口气。早在灵堂上与江家人对峙时,她便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直到今日听了柳姨娘一席话,她才明白过来问题出在哪。
江崇两个妾室,一个濒死,一个流放。宋氏的一双儿女死亡。她这个半路冒出来的女儿嫁去侯府。
如今江崇身边,只剩李夫人和长子江时迁。
江崇辞官,多半不会在京中呆下去。到时李夫人常伴身侧,田园牧歌,岂不逍遥自在?
更别提江时迁如若在春闱中金榜题名,江家便又有东山再起之机。江家毕竟是先皇宠臣,圣上不会赶尽杀绝,反而可能为彰显贤明宽仁,重用江时迁。
江家遭此大难,对李夫人来说,却是绝处逢生。
“无凭无据,只能止于猜测。”江浸月道,“今日就当我们没来过。”
一阵马蹄声袭近,阑风翻身下马。
“夫人,司籍署中出了点事,主子叫我来传个话,让您今日自己练习骑射。”
江浸月无语:“他才刚教了我一日,这就撂挑子不干了?”
“练骑射?”燕语奇道,“我怎么不知?”
江浸月白她一眼:“自入了镇北侯府,你每日睡得比我还久,一醒来就去偷看暗卫训练,你能知道什么?”
燕语一噎:“那不是在江府没见过这场面吗,你那日不也瞧了好久。”
江浸月理所当然道:“我是侯府女主人,督促暗卫练习理所应当。阑风你说是不是?”
“是。”
“哎呦,女主人。”燕语酸道,“你跟小侯爷才成婚几日,怎么就这么如胶似漆了?又是练骑射,又是叫阑风传话。”
江浸月只觉冤枉:“哪里如胶似漆了,我求了好几日他才同意让我碰他那些宝贝战马。而且,他至今都不肯同我洞房呢。”
燕语目瞪口呆。阑风僵如木雕。
“他、他为何不同你洞房?”燕语说着,不觉替江浸月不忿起来,“你长得也不差呀。”
江浸月叹道:“他说我们是合作关系,要我谨守分寸。”
“哈。”燕语冷笑一声,“说得好听,还不是没看上你。男人若觉得你漂亮,哪还管什么分寸。”
“主子并非贪图美色之人。”阑风生硬挤出一句。
“算了,看在你我情分上,回头我教你几招。”燕语大咧咧拍了拍江浸月,“就算你长得不合他意,衣服一脱他照样招架不住。你只要……”
“咳咳!”阑风面红耳赤,“属下先回去复命了!”
“慢着。”江浸月叫住他,“你若要回司籍署,我同你一道去。”
“夫人寻主子有事?”
“我得让他的京中同僚们看看,梁择娶了个粗鄙无知、娇蛮无理的夫人。”江浸月笑眯眯道,“看在我谨守约定,帮他卖力败坏侯府名声的份上,他说不定就乐意同我洞房了。”
“我想到个主意。”燕语眼睛一亮,“司籍署你自个儿去吧,我先回府准备。定叫你早日洞房!”
燕语一溜烟跑了。
阑风转过身去,同手同脚替江浸月带路。
西城多商铺。江浸月坐上阑风的马,被他牵着,一路闲逛采买,时过午时才回到南城。
司籍署虽是个无人问津的清水衙门,但由于文书资料繁多,地方倒是足够宽敞气派。
江浸月足足过了三进院子,才到达梁择平日里处理公文所在的澄心堂。
梁择坐在堂首书案处,一袭鸦青水袍,发冠半束,外衫敞着没系腰带。看上去不像来办公差,倒像是湖中泛舟赏春的打扮。
他左手撑着额,右手随意把玩着一册文书,目光虚虚看向堂下。
堂下除了几个身着同样制式官服的司籍署官员之外,还端坐着一位水红色官袍的官员。
江浸月今日在一袭素色底裙外头又套了一件云轻纱的浅鹅黄罩裙,整个人就似一捧飘荡的蒲草团子。
“夫君。”江浸月掐着嗓子,甜甜唤了一声,蒲草团子直往堂首飘去。
梁择右手一顿,抬眸看来。
江浸月飘到梁择的椅子边,脚下用力踢了踢他的小腿,示意他让点位置,手上却掏出一包糕点。
“我刚刚路过玲华轩买的甘梅酥,你尝尝好不好吃?”
梁择不为所动,依旧单手撑着额。
江浸月面上笑着,身子用力挤进梁择那把不算宽敞的黄花梨木椅里,手上贴心地喂了一粒甘梅酥到他嘴边。
梁择斜她一眼。就在江浸月笑得脸快要僵住时,他撑着额的左手一把绕到江浸月腰后。
江浸月只觉腰侧贴上来一只温热的大手,一提一放间,她已经从椅子缝里,落到了梁择腿上。
梁择左手从身后环住她,胸膛紧紧贴住她的后背,腕上稍一使力,那粒甘梅酥就进了江浸月嘴里。
“夫人先尝尝。”
低沉的声音贴着耳垂传入耳朵,江浸月只觉脸侧微微有些麻。
她费力地嚼了两下甘梅酥,堪堪想起自己的目的,于是胡乱伸手往堂下一指。
“你,去给我倒杯茶来。”
正正好指中水红色官袍的官员。
那官员愣了一下,不待反应,旁边一名司籍署官员就忙不迭道:
“下官去为夫人倒茶!”
江浸月心知这水红的定不是司籍署的官,故意道:“他为何不去?”
“胡闹。”梁择不轻不重地斥责一声,“这位是新上任的南城府尹,温子乔温大人。”
“那又如何?”江浸月不满道,“他比你厉害吗?”
温子乔站起身,不卑不亢道:“梁小侯爷战功赫赫,下官不及万一。只是眼下有一桩人命要案同小侯爷相商,不知夫人可否暂避。”
江浸月戏瘾没过够,正想再胡搅蛮缠几句,却见梁择将右手上一直拿着的文书递到她面前。
“夫人无需回避。”梁择左手摩挲着柔软的云轻纱,低声道,“这案子,或许夫人会感兴趣。”
江浸月就着他的手看了眼文书,是一份户牍。
伪造的户牍。
江浸月身为沮城“赝师”,制假无数,只一眼就能辨出文书真伪。
可是她眼下是镇北侯府的少夫人,就算看出,也不能说。
江浸月敷衍道:“户牍有什么好看的。”
温府尹似是有些不满他两人的做派,高声道:“这是死者身上的户牍,我寻到司籍署,正是因为这户牍是假的!”
温府尹倒是不笨。江浸月默默评价。
“而且,是知名制假师‘赝师’所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