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处传来药膏沁凉的触感,梁择倚着软塌,凤眸因舒适而微微眯起。
“痛吗?”江浸月看着被自己抹得花花绿绿的脚踝。
梁择顿了顿:“痛。”
“我头一次给人抹药,明日还是让阑风给你抹吧。”江浸月有些心虚。
梁择看了看她。
“南城府衙那个案子,司籍署要协助办案,我不能陪你去钦州。”
江浸月点点头:“我知道,我自己去便可。”
“钦州虽是离汴京最近的州府,但终归出了汴京,诸事不便。”梁择道,“我会让阑风同你一起去。”
江浸月想了想,答应下来。
“也好,有阑风在,打探消息会便利不少。”
“这案子有古怪,若遇危险,切不可冒进。”梁择叮嘱。
“你也觉出古怪了?”江浸月回忆着温府尹的叙述,“闹出如此大动静,恰逢府尹在场。”
“温子乔是新上任的府尹,”梁择道,“前些年在县衙当知县,勤勉亲民,刚正不阿,民间口碑甚佳,这才调任京中。”
“这样一位府尹,上任碰到第一桩命案,定会尽心竭力破案。”江浸月思忖,“凶手倒像是特地等着温大人去查。”
“冒充你名讳之人,也不一定就在钦州,若查无线索,回来从长计议。”梁择再次叮嘱。
“放心吧。”江浸月摆了摆手,“我一个真‘赝师’,哪里能逮不住一个假‘赝师’。”
梁择眉心微蹙,正待再说,却被寝袍兜头罩下。
“好啦,该睡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江浸月打着哈欠,将自己卷进软榻上的薄被。
梁择扯下寝袍,面色阴沉:“你为何睡在此处。”
江浸月睁一只眼看他:“你愿意让我睡床?”
梁择冷笑:“休想。”
江浸月闭上眼:“那不就得了。”
“回你自己院中去。”
“燕语给琼琚院落了锁,不让我回去。难不成你要让我冒着雨,穿成这样,跑去其他院中求宿吗?”
梁择咬牙切齿:“明日我就将她发卖了。”
江浸月宽慰道:“放心,不洞房。我睡榻,你睡床,各睡各的。”
想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待你哪日习惯了,我们再睡一张床。”
梁择重重关上漏着夜风的窗缝,冷笑一声:“没有那一日。”
*
三日后。
钦州,蚕阳县地界。
官道旁的茶摊上,三五个春耕的农户正饮茶解乏。
一旁被日头晒得开裂的四方茶桌上,端坐着一名高大沉默的黑衣男子。男子对面,一身清爽利落水色衫裙的少女正托着腮,饶有兴味地听农户们侃天说地。
“哥几个一会儿干得勤快点,还能赶趟去县里的赌坊。”
“你还敢去赌?不怕你家婆娘打断你的腿?”
“这回可不一样!下注举人村,能叫赌吗?”
“举人村?莫不是又到春闱了?”
“瞧你这猪脑子,活该你受穷!各大赌坊都开了举人村的盘口,只要压中金榜题名的人数,你这后半辈子都不用种地了!”
江浸月提了一壶新茶,凑到农户们桌边,笑眯眯道:
“几位大哥,敢问这举人村是何地?我在舆图上怎的没见着?”
农户们瞥她一眼,瞧着像是哪家走江湖的大小姐,倒也没有反感。
“往前五里,就是举人村。舆图上的名儿应是叫雪里村,因着村中学子参加乡试屡屡中举,满村都是举人老爷,咱们附近的村子都管他们叫举人村。”
钦州,蚕阳县,雪里村。
江浸月心下一惊。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地,死去的书生余泊林假户牍上的籍地。
江浸月给几个农户斟上茶水,笑道:“这举人村有何妙术,竟能出如此多的举人老爷。”
“小娘子有所不知,举人村人人念书,应举法子只在村中流传,不足为外人道。”
“要不说读书人心眼子小呢,咱们村有人想把娃送进去念书,叫人家给轰出来哩!”
“大哥如此一说,我便更好奇了。”江浸月道,“一会儿我就往那举人村中去瞧瞧。”
“哈哈,小娘子怕是只能吃个闭门羹了。举人村常年不叫外人进出,防得可严呢。”
农户们哈哈大笑,饮尽碗中茶,背起农具扬长而去。
“夫人,可要我先去探探?”阑风问道。
江浸月沉吟:“满村都是举人老爷,阑风,你觉得当真会有如此神奇之事?”
“属下不知。”阑风道,“若真有百试百中的应举法子,也许余泊林伪造户牍就是为此。”
“倒是说得通。”江浸月道,“你的确要先去探探,不过不是去雪里村,而是去近旁的其他村子。”
“夫人要我从外人口中探听雪里村的异处?”
江浸月点点头:“听农户所言,雪里村十分排外。有些情报,在村中多半是问不出来的,得从旁人口中才能发现不寻常。”
阑风领命:“那夫人可要寻一处客栈等待?”
“不,”江浸月掏出一份户牍,微微一笑,“我自有法子入雪里村。你探完周边村子,再暗中潜入雪里村寻我。”
为防万一,她替自己伪造了一份雪里村的户牍,没想到竟真用上了。
阑风为难:“主子吩咐,要我寸步不离夫人左右。”
江浸月板起脸:“你跟他在北境征战多年,没听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
见阑风仍旧沉默,江浸月只好耐着性子哄道:“满村子书生,能有什么危险?我的出身你心里清楚,若真有不妥,我跑便是。何况,咱们兵分两路,才能早日将探得的情报带回去给你家主子。”
阑风拗她不过,只好取出一只细巧的传讯筒递给她。
“夫人若遇危险,打开此筒,发射信号。”
江浸月将其收好,一口饮尽碗中茶:
“走吧。”
一路策马疾行,终于在日落之前见到雪里村。
与路上所见的农耕小村不同,雪里村与其说是村,更像是精致小巧的山中城。
村口两根粗壮的黄杨木柱将写有“雪里”二字的村匾高高擎起。两排齐整的守卫手执铁戈,挺身肃立。
透过大门,一眼可见高大威仪的圣人像拔地而起。一条四骑并驾的主道不是普通土路,而是平整簇新的砂石路。
江浸月翻身下马,径直向村中而去。
“站住!”
守卫厉喝一声。
江浸月笑脸盈盈:“大哥,自己人。”
她将户牍递给守卫。
守卫细细查看,没看出端倪,却还是狐疑道:“怎么从未见过你?”
江浸月轻叹一声:“我自幼流落在外,曾大病一场记忆全无,得养母好心收养才存活至今。前月养母去世,将此户牍交予我,我这才得知自己出身雪里村。落叶归根,我如今无处可去,便寻回籍地,只求有一栖身之地。”
守卫打量她一番,对同伴道:“请吕师前来验看,再去簪花楼把徐仙姑请来。”
江浸月心念电转,竟有人专司验看,莫非这吕师就是伪造户牍之人?徐仙姑又是何人?
一炷香后,当她百无聊赖地看着浑圆的日头彻底沉入山谷,青灰暮色压村,这才等到守卫归来。
守卫身后跟着一男一女。男的一袭白衣,只看身影颇为俊雅贵气。仔细一瞧,却是披头散发,不修边幅。
江浸月只匆匆瞥了一眼,便被他一把夺过户牍,背过身去验看起来。
“吕师大人,我这户牍不可能有假。”江浸月笑着试探。
吕师全然不理她,只自顾自看了一阵。
“是真的。”
不消片刻,吕师就将户牍丢给守卫,转身走了。
果真是个半吊子,同梁择手下那群司籍署的官一个水平。江浸月觉得有些无趣,将目光转向一旁头戴黑纱幂篱的女子。
“徐仙姑,就是此人。”守卫恭敬道,“无涯祭尚缺人手,不如将她先安排到您那里。”
徐仙姑面貌被遮蔽,声音却如冰泉击玉琮,冷然悦耳:“不明来路的东西,也敢带进村?”
看来是个角色。
江浸月笑道:“徐仙姑此言差矣,我的户牍经吕师验看无误,不算不明来路。我虽对雪里村没有记忆,但生养之地不敢背弃。徐仙姑与我本是同根,阻我回家是何道理?”
“伶牙俐齿。”徐仙姑冷哼,“既归乡心切,那便来吧。”
她转身而去,窈窕身影如一片清冷月影。
江浸月客气地同守卫道别,这才紧赶两步跟了上去。
雪里村屋房齐整,用料讲究。村中男人多作儒生打扮,女人则大多眉目清秀,不似乡野村妇。路边随处可见学堂书屋、字画小铺,童子诵读之声移步可闻。
“雪里村不愧为举人村。”江浸月忍不住夸赞道,“我若打小在这长大,保不准也能考个状元。”
徐仙姑脚步一顿,冷冷道:“待进了簪花楼,管好你的舌头。我叫你做什么,便做什么,没叫你的时候,就老实待着。”
“簪花楼?”江浸月啧啧两声,“怎么听着像个青楼?徐仙姑,你是做正经营生的吗?”
“放肆!”徐仙姑厉喝一声,猛地扭头。
幂篱被风掀起一角,黑纱之下,清眸流盼,千柔百媚。
“登科簪花,何等风流,怎容你污言诋毁。”徐仙姑显然气极。
江浸月被她容貌惊艳,怔愣一瞬方才道:“是我妄言,仙姑莫怪。”
徐仙姑甩袖而去,江浸月讪讪跟在后头,低声赔了好一阵不是。
“徐仙姑,这街道两旁怎悬挂了如此多纸墨诗文?是村中习俗如此吗?”
一路行来,素布清纸在每家每户门前高高悬起,仔细一瞧,上面都书满诗文。
昏暗夜色下,素白纸帛迎风晃荡,有几分像送葬时悬挂的白绸。风雅之中,莫名透出几分森森鬼气。
“无涯祭。”徐仙姑隔了半晌才理她,“这些都是为无涯祭作的布置。”
“何为无涯祭?”江浸月虚心请教。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春闱将至,雪里村办无涯祭为举子践行。”
徐仙姑声音无悲无喜。
“盼天佑举子登科簪花,佑雪里盛名长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