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谁?”
“夫人没听说过也属正常。”温府尹哼了一声,“这‘赝师’神秘莫测,来路不明,但在黑市极为出名,精于制假之道。这户牍仿得精妙,要不是我托司籍署仔细鉴别,还真看不出破绽。”
江浸月扭头看了看梁择。
梁择勾了勾唇:“依夫人之见,此物是否为‘赝师’所制?”
明知故问。
江浸月自梁择腿上爬下,接过假户牍,扬手撕下一角。
“你作甚?!”温府尹大惊。
江浸月又自梁择案上随意抽出一份空白的户牍,也撕下一角。
“温大人请看。”
她将两片户牍碎片凑到烛台前点燃。
温府尹目光循着她的动作,不一会儿,双目微微睁大。
只见两片燃烧的户牍,一片呈明黄火焰,一片呈蓝紫火焰。
“户牍用纸一般以麻、桑、楮制成,但官家发行的户牍,为便于刺上防伪水纹,会往纸浆中加入硫石。遇火燃烧,呈蓝紫色。”
江浸月指了指两片烧成灰烬的户牍。
“莫说笔迹、籍印、水纹,单凭这纸张,便能证伪。”她将假户牍丢回梁择案上,轻嗤一声,“我瞧着这大名鼎鼎的‘赝师’,也不过如此。”
司籍署的官员面面相觑,抱拳一礼:“夫人的鉴伪之法明快便捷,我等受教。”
温府尹亦是神情肃然:“方才是下官失礼,夫人见识渊博,不知可否协助南城府衙共破此案!”
梁择瞧着那飘来飘去的云轻纱,只觉碍眼得紧,闲闲开口道:“夫人骄纵惯了,怕是受不得查案的苦。”
江浸月闻言心头一凉。装娇蛮未果,还抢了梁择的风头。合作对象八成要记仇了。
不过这制假师敢冒充她的名号,的确叫她生出几分兴趣。
江浸月清了清嗓子:“我确实吃不得苦,不过若这案情有趣,听听也无妨。”
“算不得有趣,死者是上京赶考的书生,名唤余泊林。”温府尹叹道,“春闱在即,此时遇害,人心惶惶啊。”
事情发生在昨日。
南城最热闹的酒楼醉乡林中,一群书生于大堂围桌而坐,谈天说地。
一名圆脸书生环顾四周,奇道:“怎么不见余兄?”
“许是去茅房了。”众人七嘴八舌,不甚在意。
“去得未免太久了。”一名清瘦书生蹙眉,“我去寻一寻他。”
“不必不必。”圆脸书生哈哈两声,“我看啊,定是余兄手瘾犯了,这才抛下我们。”
众人哄堂大笑。
清瘦书生倏然起身:“春闱在即,怎可如此懈怠!你我有缘,相聚于此,应彼此勉励上进,而不是成日嘲笑同窗,非议他人。”
众书生叫他一声训斥,顿时面露窘然,没了声响。
圆脸书生忙打着圆场:“崔兄说得是,咱们去寻一寻余兄,寻到便回书院温书。”
众人连忙起身,却听“碰”一声巨响!
有东西自二楼砸下,将大堂一处桌椅砸得粉碎。
“……好像、好像是个人!有人从楼上掉下来了!”
近旁的客人张皇大叫。
众书生骇然,忙凑上前查探。只见自二楼坠下之人头骨摔得粉碎,红白之物淌了一地,身上还有好几个血窟窿。
赫然是消失的同窗,余泊林。
“那日我恰巧也在醉乡林与同僚吃酒。”温府尹回忆道,“事发之后,立即叫衙役围了酒楼,筛查可疑之人。并请了仵作验看。”
“仵作如何说?”江浸月问。
“死于刀伤。”温府尹道,“人死后才从二楼摔下来,身上有死后留下的捆绑痕迹。二楼的一间房内发现大量血迹,房中还有一根粗长的牛筋,一根软木,牛筋一头有老鼠啃咬的痕迹。”
江浸月沉思片刻:“是不是人死后,被人绑上牛筋,背后抵着软木,关在屋内。牛筋另一头绑着一只老鼠,待老鼠将牛筋啃断,尸体便会如弹弓般,自屋内弹射而出,从二楼摔下。”
温府尹连连点头:“夫人与小侯爷当真心有灵犀,方才小侯爷也是这般说的。”
江浸月无语:“你既已与他得出结论,何不早说。”
温府尹愁眉苦脸:“就到这了。凶手为何拿刀捅死,又费尽心思做个机关扔下楼,下官完全想不明白。唯一的线索就是死者身上这份伪造的户牍,下官猜测,或许死因与他的身份有关。”
温府尹朝梁择和江浸月一揖,正色道:“下官恳请司籍署,查出这伪造户牍的来处,助南城府衙破获此案!”
*
春夜的天如憋着一口气闷气,没一会儿便泻下一场雨。
夜雨淅淅沥沥,打散白日积攒的一丝暑气。
镇北侯府琼琚院中,甜香四溢。
江浸月与燕语一人捧一碗栀子蜜羹,小口啜饮。
“你当真要去钦州查那个假‘赝师’?”
江浸月满足地眯了眯眼,点点头:“要查。我不认为沮城的‘赝师’名号,能相隔万里传到京中来。盗用之人定与我有关。”
“会不会是你的楔客?”燕语猜测,“见识了你的手艺之后效仿。”
沮城有专接委托的楔店。出价者为楔客,接取者为楔主。
楔主会将自己的名号挂在楔店,慕名而来的楔客以金银邀之。若寻不到心仪的楔主,楔客也可以在竹楔上写上委托内容,等待其他楔主接单。
江浸月“赝师”的楔牌,便常年挂在楔店中。
“不无可能,还是要亲自去探查一番才知。”江浸月一口灌下剩下的蜜羹。
“要我陪你同去吗?”燕语问。
江浸月摆摆手:“这次不是以侯府少夫人的名义去,而是暗查,我独自前去便可。”
“行吧,”燕语对她十分放心,“正好你临行前,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
燕语附到她耳边细细低语。
梁择住的宵星居离琼琚院不远,江浸月披着薄绸斗篷,踩着月色推开了宵星居的门。
屋里有淡淡苦艾草的气味。
梁择倚在软榻上,身上披着寝袍,墨发披在身后,正在与阑风说话。
“他如何了?”
“倒吊在射圃的靶柱上,吹一晚上夜风应当就好了。”阑风答。
“是该让他脑子清醒清醒。”梁择冷哼,“那个胆大包天的丫鬟呢?”
阑风瞧了眼已经走到近前的江浸月,犹豫着道:“在夫人屋里喝甜汤。”
“明日发卖出府。”
“那可不成。”江浸月挥了挥手示意阑风退下,“燕语的卖身契早被我烧了,你可没法卖她。”
梁择看着阑风将门关上,面色不虞:“你带来的人可真是厉害,没几天就能怂恿伏雨往我的吃食里下药。”
“你怎知里头下了药?”江浸月好奇。
“伏雨一脸心虚模样,我将那碗东西灌到他嘴里,他便哭着招了。”
江浸月略微惋惜,“燕语买那大补汤的银子还是管我要的,可真是浪费了。”
梁择冷笑连连:“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吗?”
“知道,是春药嘛。”
江浸月脱掉斗篷,露出里面的浅鹅黄云轻纱裙。
只不过这次,没有了里面的底裙,少女玲珑身姿一览无余。
梁择瞳孔微不可查地缩了一下。
“其实夫君若是愿同我洞房,哪还需要旁人操心。”江浸月坐到软塌上,面颊与梁择只一掌距离。
靠近了才觉出,梁择身上散发出一丝潮气,应是刚沐浴完。
梁择盯着面前的少女,突然伸手将人一把推倒在榻上。
男人整个人覆了上去,结实的小臂眼看着就要压上少女胸前柔软。
江浸月下意识伸手抵了一下。
梁择没有再动。泛着潮气的墨发垂到少女脸颊,鼻尖抵上她的。
少女樱唇水润,还沾着一丝栀子蜜羹的香气。男人说话间,那丝丝甜香便乖顺地缠绕进口鼻。
“你当真要同我洞房?”梁择声音轻柔。
江浸月掌下是男人硬实的小臂,呼吸间是男人身上带着淡淡苦艾的潮湿气息,双眸映着男人沉如深潭的凤眸。
梁择虽一直对她态度冷淡,但从未伤害她。这是江浸月第一次,从梁择身上感觉到危险与怒意。
“梁择,我自小在沮城长大。”江浸月语气认真,“不知人世间的夫妻是什么样。成亲四礼,拜天地,拜高堂,拜夫君,入洞房。前三样是别人替我做的,我想着至少自己做一样。你若生气,至少要告知我理由。”
梁择定定瞧她许久,屋外夜雨簌簌,吵嚷着落入他耳朵。梁择终于还是偏过头去。
他直起身,将自己身上的寝袍丢到少女身上,宽大的寝袍将鹅黄色的蒲草团子罩得严严实实。
“如有一天,梁家摆脱桎梏,你也查清了师父死因,一切事了……你待如何?”梁择问。
江浸月躺在榻上,思索一会儿:“也许会去到处走走看看。以前没想过离开沮城,出来了才觉得,外头也挺有趣的。”
梁择淡淡道:“好。待到那一日,我放你自由。”
江浸月隐约有些明白了梁择的想法,又觉不甚明白,干脆不想了。
她披上寝袍坐起身,弯下身去抱住梁择的右腿。
梁择脸一黑:“你又想作甚。”
江浸月将他的右腿搬到榻上,自腰间小囊中摸出一瓶药。
“今日在西城药铺终于寻到了上好的伤药。”江浸月炫耀似的晃了晃药瓶,“你右脚踝处的伤其实并非不能痊愈吧?只不过圣上并不想梁家有一个身体康健、前途无量的将军。所以你只能一次次撕开伤口,让这只脚一直跛着。”
梁择被屋外夜雨吵得心烦气躁,连带着脚上的伤口也开始作疼。
“既猜到了,何必寻药。”
江浸月笑眼弯弯:“因为我想有一个身体康健的夫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