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站到祭台高处,清泠声音传遍祭场:
“无涯仙子保佑不了你们,我倒是可以。”
“小小仙侍,安敢放肆!”村长怒喝一声。
人群也随即反应过来,祭礼被打断的怒火上涌,声浪层层袭来。
“抓住她!抓住她!”
“滚下去!滚下去!”
守卫们冲上祭台,江浸月不为所动,高声道:
“余泊林,年二十有三,籍地为钦州,蚕阳县,雪里村。同样是春闱考生,他怎么没来参加无涯祭?”
江浸月莞尔一笑,自顾自道:“对了,因为他死了。”
“住手!”村长呵斥住正要动手的守卫。
“你究竟是何人?”
江浸月手心冒着冷汗,面上仍是从容:“看来村长认识余泊林。都是一个村出来的,想必今年应考的举人老爷们多少都知道这个名字吧。”
礼房前的举子们面面相觑,眸中透出几分惊疑。
江浸月看在眼里,心下一松。
她孤注一掷,只为赌一个可能。如今看来,多半是赌对了。
“余泊林死了,经汴京南城府衙调查,发现其户牍为假。”江浸月看向举子们,“不知各位手中的户牍,有几张是真,几张是假?”
举子中不少人瞬间慌了神,纷纷望向村长:“她是何意?村长,我们明明说好……”
“闭嘴!”村长低喝道,“一个小丫头的胡言乱语罢了。”
他抬手一挥,几名守卫立即将江浸月擒住。
江浸月没有挣扎,只道:“村长确定不再听听我的胡言乱语?若今日不听,待到举子们进了考场,却因假户牍被取消参考资格,举人村声名毁于一旦,可就来不及了。”
村长冷笑一声:“虽不知你是何人,但你不该说这些。若你不说,或许还能好好在村中当个仙侍,如今……”
“如今只有死路一条?”江浸月笑着接话,“可是,村长舍得杀我吗?”
村长给了守卫一个眼神。守卫手中长刀高举,破空劈下。
“——毕竟,我才是真的赝师。”
刀刃堪堪悬在少女颈边,锋利的刀芒将细嫩的皮肉划出浅浅血痕。
村长眉头紧锁:“你说什么?”
江浸月瞥了一眼架在颈边的刀,冷声道:“给我松绑。”
村长朝守卫微微颔首。
长刀落到身后麻绳上,江浸月揉揉手腕,一步步走下祭台,来到村长面前。
“雪里村为了声名也好,有别的目的也罢,叫众多考生伪造户牍成为村中人。这么久无人发现,说明你们至少在贡院有人相护。这放在往年或许可行,可今年,不行。”
江浸月慢条斯理道:“因为余泊林死了。这桩案子如今在京中闹出很大动静,今年考生入贡院时,不止由院正监查,司籍署亦会从旁协助,严查户牍。你们手里的假货,逃不过司籍署的眼睛。”
村长细细打量着她:“你当真是赝师?”
江浸月笑道:“村长不妨问问你们村中的‘赝师’,哦对,好像是叫吕师对吗?叫他看看我入村时的户牍,与他所制之物,差距在哪。”
一名守卫附耳过来,低声将江浸月入村时之事说与村长。
村长满是褶子的脸上缓缓绽开一抹和善的笑容。
“这么说,赝师大人是来助我雪里村的?”
“你们盗我之名,我可以不计较。”江浸月大方摆了摆手,“帮你们这回倒也可以。不过,一分钱一分货,你们给那假货多少银钱,我要十倍。”
她嘴上胡诌着,期盼村长能同她讨价还价一番,再拖延些时间。
谁知村长竟爽快道:“好。”
江浸月面色一僵,有些笑不出来:“村长倒是豪气,不知这小小雪里村,哪里来这么多银两?”
“这就不劳赝师大人费心了。”村长哈哈大笑,“而且,莫说十倍,就是百倍,我也出得起。”
他的笑声中透出深深的恶意:“毕竟,让吕师干活只需要一条鞭子,可不用花一分钱。”
江浸月双瞳骤缩,转身便逃!
可还是晚了一步,一名守卫已经抓上她的胳膊。江浸月甩出藏在袖中的紫螺虫,小虫咬上守卫的手臂,不消片刻,整条小臂就流脓坏死。
守卫痛呼着松开手,江浸月趁机奔逃而出。
可守卫实在太多,观礼的人群也帮着拦住她去路。江浸月赤手空拳,很快便抵挡不住。
“阑风,你若再不来,只能给我收尸了!”江浸月暗自咬牙,翻身躲过一记劈砍。
哪料身后早有另一名守卫在等着她,眼见迎面就要撞上尖利刀刃,却听“蹡!”一声脆响。
一柄长剑天降,挡下刀芒。两道寒光在空中凛然相撞,持刀的守卫受到重击,飞身砸了出去。
“属下来迟,愿受责罚。”
黑衣暗卫三两下将江浸月周遭清理干净,伸手将她扶起。
“别啰嗦,先逃出去!”江浸月回头看看祭台上衣不蔽体的少女们,“最好带上她们,能办到吗?”
阑风飞快扫了一眼,回道:“好。”
“雪里村岂是你们来去自如的地方。”村长叫守卫再度将他们围住,一面吩咐一名守卫,“去请枭大人。”
“不必。这出戏看了许久,总算是看到些有趣的了。”
沉沉声浪叠荡,一道灰袍蒙面的身影自近旁的高楼上跃下,飘然落到阑风面前。
“枭大人,这两名宵小就交给您了。”村长恭敬道。
“宵小?”灰袍人哑着嗓子笑了两声,“若没看错,这位应是镇北侯府暗卫首领阑风大人吧?还是说,该叫你银羽军副统领?至于旁边的姑娘……”
“铮!”剑鸣声起。
阑风挽起长剑,倏然疾攻而去。
灰袍人闪身躲过凌厉一剑,几个翻腾间,手中兵刃终于出鞘。
竟是一柄缠在腰间的软剑。
灰袍人明显强过普通守卫许多,与阑风打得有来有回。
“梁小侯爷在北境统领三十万银羽军,好不风光。可惜如今兵权被褫夺,只能在京中当个闲差。可惜你堂堂副统领,只能当条镇北侯府的看门狗。”
灰袍人姿态从容,似乎很享受与阑风过招。
阑风任他言语,仍是闭口不言。江浸月在一旁干着急,不敢轻易打搅。四周的守卫对她虎视眈眈,一有动作,必遭围攻。
阑风越打越凶,越攻越快。他手下一记突刺倏然转为劈砍,直取灰袍人脖颈!
灰袍人的软剑一时招架不及,左手猛然化掌为爪,如铜皮铁甲般擒下了这一剑。
阑风一击不中,即刻撤回。
灰袍人冷哼一声,正待嘲讽,却听阑风突然开口:
“鹰擒功,你是宫中之人。”
灰袍人动作陡然一滞。
阑风没有再急着攻击,他冷声道:“对镇北侯府的事如此清楚,还会皇家秘术鹰擒功,想必藏头遮脸也是为了隐瞒身份吧。此等高手宫中虽不算稀少,但仔细核查,必能寻出你的身份。”
他长剑直指灰袍人:“是谁派你来此?举人村背后究竟有何目的?”
江浸月听得心惊,虽然一早便猜到举人村背后定有位高权重之人运作,但她从未想过竟是来自宫中!
灰袍人缓缓垂下握剑的手臂,转头问一旁的村长:“他方才说,我是宫中之人,你可听清了?”
村长面露喜色:“听清了,听清了!早知枭大人身份尊贵,但不知竟是宫中贵人。得贵人相护,雪里村必将——”
“咚!”
人头落地的闷响。
村长的嘴仍张着,似乎想将剩下的恭维说完。可尸首分离,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灰袍人随意甩了甩软剑上的血水,叹了口气:
“阑风大人,你不该说的。你可知,就因你这一句话,今日在场之人,都得死。”
话音方落,那些对村长言听计从的守卫们,突然转向刀戈,毫不留情地向祭台边观礼的人群杀去。
待到这一刻,人群才反应过来,村长已死。而他们自己,也已变成待宰的羔羊。
人群惊叫着逃窜,刀刃劈开血肉的声音不绝于耳。祭台如人间炼狱,万鬼齐哭。
灰袍人再度与阑风缠斗起来。江浸月趁乱跑到礼房,为四肢被绑在床上的徐仙姑松绑。
“逃!”
这次徐仙姑没有再拒绝,一声不吭随江浸月冲出礼房。
礼房外,无助的少女们缩在祭台上,眼睁睁看着台下如杀鸡屠狗般血腥的画面。
“想活命的,跟我走!”徐仙姑冷喝一声,转身朝祭台后方的山道奔去。
“一个都别想跑!”灰袍人腾身向祭台攻来,却突然闷哼一声。
阑风的长剑刺中他的大腿,血柱喷溅而出,灰袍人跌落在地。
阑风飞身前来,扫开拦住少女们去路的守卫。
“夫人先走!”
江浸月匆匆扫过他身上几道不浅的伤痕,低声道:“活着来找我。”
随即与一众少女转头向山中而去。
血腥味与哀嚎声逐渐被甩在身后。少女们在徐仙姑的带领下,竭力奔逃在崎岖难行的山间,丝毫不敢停下喘息。边跑边互相帮助着解开绑住双手的麻绳。
暮色降下,山林云迷雾锁,鬼影撞撞,越往深处行越叫人胆寒发竖。
“哎呀——”
一名少女不小心被脚下藤蔓绊倒,摔在地上。
逃命的队伍缓下步伐。江浸月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许多少女身上被树枝刮擦,布满细小伤口。脚上沾满肮脏泥渍,混着被石子割裂流出的血水,在身后留下一个个触目惊心的脚印。
那一身纸衣更是聊胜于无,如发皱的果皮,凄凄伶伶粘在身上。
她低头瞧瞧自己,也没好到哪去。
只是少女们虽脸上还挂着泪痕,这一路却无一人叫停退缩,都忍着疼跟住队伍,埋头狂奔。
直到眼下。
摔倒的少女手忙脚乱爬起,膝盖上摔出一大片淤青。她咬了咬牙道:“无妨,继续走。”
一直在队首的徐仙姑却没有动作。
江浸月问:“你叫大家跟你进山,可是有何计较?”
徐仙姑四下张望一阵,突然一喜:“找到了!”
她跑到一个小坡前,埋头挖了起来。
“还愣着干嘛,快点帮忙。”短暂的喜色过后,徐仙姑又恢复到冷冰冰的模样。
众人虽不明就里,还是乖乖上前帮着挖起土来。
没一会儿,枯枝与浮土除尽,坡下竟露出一个洞口。
“此处是我无意间发现。”徐仙姑简单解释道,“入夜了,山间太危险,我们先下去躲避一晚。”
少女们脸上皆浮出喜色,她们的体力快到极限了。
三十六名少女鱼贯而入。洞底虽算不得宽敞,但容纳少女们绰绰有余。
徐仙姑道:“你们收拾一下,我去将洞口掩住。”
少女们经过一日的折磨与惊吓,哪还顾得上收拾,有几人径直便累倒在地上。
江浸月粗略检查一番,见洞中没什么危险,这才安下心来,去帮徐仙姑。
徐仙姑站在洞外,拖过枯枝盖住洞口。江浸月在洞内,抬手挥开扬到脸上的尘土,失笑道:“徐仙姑,你得先进来。”
徐仙姑的脸隐在一片枯枝背后,瞧不清神情。只听见那清冷如冰泉击玉琮般的声音自洞外传来:
“一直没顾上问,你就是谨从新过门的夫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