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东城朱雀大街,金砖开道,直通圣殿。
街道两旁花团锦簇,锣鼓喧天。今日是三百新科进士的簪花礼,半个汴京城的百姓都跑出来看热闹。
京中但凡家中有待嫁女子的高门大户、富贾豪绅,更是借此机会挥权露财。夹道有数不清的自制巡游花车,车头高悬招摇的家徽纹旗,一来为彰显门楣,二来也期盼能得新科进士的青眼,成就一段榜下邀婿的佳话。
三百乌头骏马沿街而来,翩翩少年郎君朱锦披身,打马踏花,端的是一副意气风发、朝阳旭日的潇洒模样。
花车中的高门贵女们不再矜持,纷纷掀开花帘,居高而望。但凡有一眼心仪的郎君,便将手中绣了家纹的彩球高高抛下。
人气最盛者,莫过于行于所有人前头的新科三甲。
今年三甲皆是春风少年郎,个个清资不凡。状元郎江时迁就不必说了,前监察御史江崇江大人年轻时便是一表人才,如今这个长子继承了父亲的英朗与母亲的温润。策马行于花雨之中,如一块溪沙中新鲜打捞的清润美玉,教人眼前一亮。
“我这大哥穿上这身行头,还真有模有样的。”江浸月自茶楼雅间探出头去,满意评价。
她随梁择回京后还不及单独去恭贺江时迁,只能等今晚簪花宴再将贺礼送上。
“燕语,贺礼可带上了?”江浸月随口问。
等了一会儿无人应答,江浸月扭头才发现燕语正出神望着楼下的巡游队伍。
江浸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正是落在前三甲的身上。
“怎么,我大哥就真这么俊?你在江府还没看够?”江浸月笑嘻嘻问。
燕语这才回过神来,慌忙道:“谁看大公子了。”
“那你在看谁?张捡?崔真永?”江浸月好奇。
榜眼是叫张捡的圆脸书生。他虽乍一瞧上去不那么俊朗打眼,行事也偏较圆滑,但胜在长得显幼,笑起来还有两只梨涡,即便世故些也不那么招人讨厌。
比起张捡,探花崔真永比他收到了更多彩球。显然崔真永更符合千金小姐们心中清隽文人的形象。一把清瘦但挺拔的身子骨,骑在高头大马上如一截青翠劲竹,迎风而立。
“没看谁。”燕语眼神躲闪,“都没有阑风好看。”
江浸月啧啧两声:“又拿阑风当借口。”
燕语胡乱道:“那你说,他们与小侯爷哪个好看?”
“当然是梁择好看。”江浸月语气理所当然,“但凡有眼睛的都能瞧得出来。”
燕语正想嗤笑出声,瞥到门口,又生生忍下。
“小侯爷,您来了,夫人正夸你呢。”
江浸月忙回头,待看清梁择的打扮,一双秋水杏眸顿时泛出光亮。
“夫君今日怎穿得如此好看。”她将巡游队伍彻底抛在脑后,笑盈盈朝梁择走去。
梁择平时里的衣裳虽也都是材质高级的锦服,但样式多半简洁沉敛,沾了些军中做派。今日却是周身华贵繁复。
宝蓝底菖蒲纹阔袖,腰掐孔雀纹宫绦,发束泰蓝墨玉发簪,腕上竟然还扣了湖玺打磨的银丝玉钏。
活脱脱就是信手闲游,俊朗无双的京中贵胄。
江浸月左摸摸腕钏,右理理束腰,爱不释手。
梁择一把抓住那只不安分的手,把人往燕语那儿一丢:
“一炷香内把你家夫人收拾好,入宫。”
簪花宴在宫中举行,镇北侯府得赶在花街巡游结束前入宫,等待进士们一同开宴。
江浸月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人,开口却有些迟疑:
“今日可会见到……皇帝?”
梁择脚步一顿,“你害怕?”
江浸月摇摇头:“不怕。只是你的腿……”
梁择脚踝处的伤,自那晚过后天天以名贵伤药敷治,如今已经好了大半。
“这点小手段,本就只是做个样子,若一直不好,反倒惹人怀疑。”
梁择见她仍面带忧色,不自觉伸手揉了揉她的发。
“雪里村之事,你权当不知。去村中探查的人不是你,是我手下暗卫。”
梁择叮嘱,“今日为簪花宴,圣上不会在意旁人,你只当好侯府少夫人便是,旁的我会应对。”
江浸月乖巧点头:“不过,我还从未见过皇帝,他长什么样子?”
*
数千年前,人皇尧青收中土,统四海,建都于帝尧。安稳百年后,战火重启,天下四分。以中土帝尧为正统,北分苍祁,西南玄冕,东海历渊。
帝尧国主数代更替,如今在位者为尧青旁族后裔,李氏延帝,李延昶。
李延昶年轻时极善征伐,自东、北二地撕扯下一块领土,成功登上帝位。可连年战事消耗,帝尧国库虚空,危如累卵。偏延帝心狠手辣,为绝后患一举拔除众多为国立功的兄弟嫡系根脉。
此举遭宗室联手反扑,叛乱虽终被延帝平息,但帝尧元气大伤。不得已之下,送长公主和亲于西南玄冕,求得助力,换取四域短暂和平。
宽大龙椅上,年过五十的一代人主佝偻其上,已显垂垂老相。唯有一双矍铄精厉的眼睛,仍透出上位者的睥睨之态。
“皇帝身边是谁?”江浸月悄悄凑到梁择耳边问。
簪花宴已开场,众进士依次进来拜君受赏。过程繁复冗长,江浸月在下方观礼席看得昏昏欲睡,忍不住偷偷倚在梁择身上,舒缓坐麻的双腿。
皇帝身边一左一右立着两个人。
“左边是禁军统领凌召,右边是听乾司总管薛公公。”梁择倒是坐得笔挺,手上却在玩弄着一枚银红流苏。
流苏是江浸月身上的。她今日进宫,备了样式淑雅的宫服。银红密织的万福苏缎裙,腰间一圈手打络子纹流苏,整个人显得红润贵气,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威仪。
只不过上马车时被勾住了背后一枚流苏,络子穗扯下来半截,软踏踏挂在后腰上,与其他齐整的流苏格格不入。
江浸月自己没有发现,梁择却是瞧着不爽,自她入座,便忍不住上手拨弄。
“禁军我知道,皇帝的亲兵嘛。”江浸月嘴上不停,“这听乾司看来虽与太子不合,却颇得圣心,这种场合也随侍左右。”
梁择扯了扯那流苏,江浸月整个人顿时往他身上歪了歪。
“大殿之上,休要妄言。太子可就坐在下边。”
江浸月闻言望去,皇帝下首处,一名金色蟒袍的温雅男子,正是太子李恕愚。
江浸月眯着眼瞧了一会儿,戳了戳梁择:“我怎么觉得太子有些眼熟。”
梁择一把捏住她不安分的手,大掌像裹卷饼般将那只手裹回袖子里。
“太子久居东宫,你从何得见?”
“不知,许是他长得面善。”江浸月也觉得自己不可能有机会见过太子,便不再回想。
她安分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好奇:“阑风说太子曾为太子妃持剑杀上听乾司,我瞧着细胳膊细腿的,能提得动剑吗?”
梁择将她越凑越近的脑袋推回去摆正,淡淡道:“太子与太子妃相识与微时,情深意坚。太子妃出身寒门,本只能做妾,是太子力排众议,执意求娶。此事当时还惹了圣上不虞,差点影响太子封位。”
“竟是如此。那太子妃失踪,他岂不是很伤心?”江浸月唏嘘。
两人低声说话间,封赏终于告一段落,只剩最后三甲。
江时迁、张捡、崔真永三人长身立于殿前,恭敬拜礼。
“三位爱卿不必多礼,今日入了大殿,将来都是我帝尧的股肱之臣。”延帝呵呵笑着,垂眸看向正中间的江时迁。
“江卿,你父亲离京时,怎么都没来向朕辞行?可是心中对朕有所怨怼?”
江时迁闻言眸色一变,直直跪地:“禀圣上,江家愧对圣上厚爱,家父身心交瘁,不得已告老还乡。如今江家再蒙圣恩,家父特地嘱咐臣,牢记皇恩,为帝尧鞠尽此身!”
“行了,朕就随口问问。江崇这个老家伙,在朕耳边唠叨这么多年,朕也烦了。”延帝挥了挥手示意他起身,“不过,今日这殿上除了你,好像还有一位江家人?”
梁择拨弄着流苏的手蓦地一停。
只一瞬,他的掌心移到江浸月腰侧,轻轻一托,示意她起身。
“跟我来,不要怕。”低不可闻的声音传入江浸月耳中。
“禀圣上,家妹江浸月作为族中亲眷,今日特来为臣簪花。”江时迁言辞有节,没有刻意提梁择。
梁择却没让江浸月一人面圣,而是牵着她走到御前。
一礼过后,梁择面向江时迁:“大哥高中状元,谨从也想沾点喜气,不如就让我来为大哥簪花。”
延帝哈哈笑道:“谨从,人家兄妹簪花,你凑什么热闹。快将你那新婚夫人让朕瞧瞧,藏在身后作甚?”
江浸月暗自吸一口气,回忆着梁择之前教的礼数。
“民妇江氏拜见圣上。”
延帝目光扫她一眼,笑道:“倒是生了副好模样,怪不得谨从如此宝贝。”
梁择也笑了笑:“先帝眼光,自错不了。”
延帝笑意微敛:“朕瞧谨从的伤,如今倒是大好了。看来司籍署的确是养人的地方。”
梁择语调恭敬:“多谢圣上关心,圣上将司籍署交予臣,臣自当尽心竭力。正好借今日之机,臣想向圣上请离京中,前往各地司籍署巡查一番。”
延帝微讶:“哦?你想离京?”
“正是。”梁择道,“臣的夫人自幼生于乡野,对京中深宅大院难以习惯,臣欲带她同去。”
延帝哈哈大笑:“你从前不近女色,娶了妻果真是不同了,知道心疼人了。”
他示意身旁的薛公公上前。
“传朕旨意,封江家次女江浸月为照月夫人,赏黄金百两,珠宝十箱。给镇北侯府配车马十驾,便于出京巡查。”
梁择二人领旨谢恩。
“下去吧。”延帝冲两人挥挥手,“朕这前三甲还没封赏完,倒是先给你封赏了。”
江浸月回到席间入座,这才发现手心出了一层薄汗。
一只宽大的手掌在层叠衣衫下悄然覆上她的。
殿前,薛公公尖着嗓子传达前三甲的拜官进封。
“着新科状元江时迁,入大理寺,任大理寺少卿。
着榜眼张捡,入礼部,任礼部员外郎。
着探花崔真永,入翰林院,任翰林院学士。”
三甲封位既定,延帝笑呵呵看着三人拜礼谢恩,温声道:
“诸位爱卿可还有何愿求,今日朕高兴,一并允了你们。”
这话是延帝的兴起之言,百官众臣听得多了。一些脑子机灵的,会趁此提些助兴的小花样,延帝也会顺口应下,以彰仁慈亲和。
三位刚走马上任的新官却是没这份机灵。江时迁不动声色地瞥了瞥身边人,正打算自己硬着头皮说点什么,却见左边的人突然上前一步。
“启禀圣上,臣的确有一愿求,恳请圣上为臣做主。”
张捡“扑通”一声跪下,膝盖重重磕在地上,脑袋深埋靴面。
延帝一愣,失笑:“爱卿不必如此拘谨,有事便说。”
张捡仰面望向龙椅上的帝王,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圆滑,唯剩一片肃然。
他一字一句,字字铿锵,带着义无反顾的坚定:
“臣要奏告——听乾司总管薛理!
掳掠民女,残杀无辜,秽乱科举。薛理一手遮天,将钦州蚕阳县雪里村变成钱财与人命堆砌出来的举人村。恶罪累累,其心可诛!
请圣上,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