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捡言毕,满殿皆寂。
延帝面无表情,看着这个新封的榜眼。良久,沉声唤道:
“薛理。”
薛公公似是此时才反应过来,扑到延帝脚边跪下,连声喊冤:
“圣上,张大人说的话,老奴一个字也听不懂啊!老奴日日替圣上守着听乾司,哪有空管什么乡下的野村子……”
“薛理,你本是蚕阳县人士。”张捡打断道,“数十年前,雪里村还叫做薛家村,是你入宫后,将其改名雪里村。你利用雪里村勾结当地科举贡院,培植朝内势力。以邪法祭祀,只为供养你一人之福泽!”
他自怀中掏出一份文书,显然是早有准备。
“圣上,臣这几年四处暗访查证,已初步收集一些涉事官员名单及罪证,请圣上过目!”
薛公公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一旁的禁军统领凌召上前接过文书,递到御前。
延帝并没有立即打开,他饶有兴味地望着张捡:
“张卿并非雪里村中人,如何会涉入此事?”
张捡踟蹰片刻,还是道:“不瞒圣上,臣有一心仪女子,正是遭雪里村掳掠的受害之人。臣遇到她后方知此间种种恶事,如今既为帝尧臣子,当为帝尧锄奸惩恶,以报圣恩。”
“啪,啪,啪。”
零星的掌声响起,始终没有开口的太子李恕愚突然起身。
“张大人情之所起,志之所向,实为有情有义、有勇有谋、忠君爱国之良才。”
太子冲延帝一礼,“父皇,汴京南城府衙最近正巧也在查雪里村屠村一事,我看不如让张大人一并参与其中。”
延帝斜他一眼:“这事儿可不光南城府衙,刑部、大理寺,还有谨从的司籍署,你的东宫,我听说可都掺和着呢。”
太子温和一笑:“东宫不过是凑个热闹罢了。雪里村涉及科举舞弊,本就该让礼部参与进来。况且,多些人手看着,也好防着有心之人捣乱不是。毕竟薛公公是听乾司的老人了,若当真是无辜的,咱们得还他一个清白。”
薛公公像只被掐着嗓子的公鸡,刚抬头想辩解两句,却被延帝一脚踹到一旁。
“在簪花宴上被人告御状,薛理啊薛理,你还真是长能耐了。”延帝语气冰冷。
“江时迁、张捡听旨,你二人分别代表大理寺与礼部,协助南城府衙彻查雪里村一案。”
延帝遥遥指了指观礼席上的梁择,“司籍署全力协助。”
*
夜色暗淡,星子缀空。
镇北侯府,宵星居内,江浸月夹了一只虾仁水晶包送入口中。
“再也不吃皇宫的饭了。”她边吃边抱怨,“吃不饱,还提心吊胆。”
梁择已沐浴更衣,正拿着书册倚在榻上。屋内清雅的苦艾草香,如今全被满屋饭菜香气盖过。
他忍了忍,还是道:
“琼琚院是没有食桌吗?为何要让厨房将菜食送到宵星居?”
江浸月吞下一口芙蓉银鱼汤,满足道:“一个人吃饭哪有两个人香。”
“你现在也是在一个人吃饭。”梁择提醒。
“夫君不是正陪着我吗?”江浸月笑得杏眼弯弯。
梁择轻哼:“你倒是恢复得快,方才在殿上不知是谁怕得发抖。”
“没有发抖。”江浸月抗议,“而且第一次见皇帝,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哪里人人都能像张捡那般,一见面就告御状。”
“张捡……”梁择重复了一遍,转头望向江浸月,“吃完便叫燕语过来吧。”
江浸月筷头一停:“你也发现了?”
梁择放下书,将外袍穿好,“她将过往经历说得如此清楚,张捡出现得如此恰好,还有何不明白。”
“真没想到,燕语当年求助的书生,竟是张捡。”江浸月叹道,“我总觉得,今夜没那么容易结束。”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伏雨的声音:
“主子,有位叫张捡的礼部员外郎求见。”
宵星居外院书房内,四人围桌而坐。
江浸月看看左手边的张捡,又看看右手边的燕语,忍不住问:
“你们就没什么想说的?”
张捡抬眼看向燕语,盯了一阵,似觉得失礼,忙又垂下眼去:
“燕语姑娘……你,你可还记得我?”
燕语一反往日模样,冷着脸没有答话。
张捡似是有些不安,两只手交叠在桌上无所适从。
“那日,你走后,我便开始查雪里村……此事事关重大,仅以一介书生之力实在难以为继,我便想……便想着等我考取功名之时,再揭发此事,如此更有把握……”
燕语仍旧不答。张捡急切起来。
“你、你可是怪我,没有早些揭发……没有早些寻到你……我、我一直在找你,可我以为你是蚕阳人士,没料到你竟到了京中……”
“张大人。”燕语终于出声打断,“你心怀大义,揭发奸佞,与我何干?我只是侯府婢女,不该在此与张大人这等新科俊杰同桌而坐。”
她朝梁择和江浸月福了福身,“燕语先告退了。”
“燕语姑娘!”张捡慌忙站了起来,拦在她身前。
“我、我读圣贤书,考功名,的确是为了报国。但查雪里村一事,却有私心!”
他扑通一声跪向梁择与江浸月:
“我张捡想娶燕语姑娘为妻,请小侯爷与夫人为我做主!”
江浸月小声抽了口气,眼神亮闪闪与梁择对视。
燕语被他的举动震住,下意识脱口:“张捡,你疯了吗?”
张捡仰头望她,头摇得像只乖巧的小狗:“没疯,没疯。我最后悔的便是那日没有带姑娘回家,如今既上天让我再次遇见姑娘,我定要……”
“就因为跟我睡了一回?”燕语冷冷道,“我那日被人下药,不得已才借你一用。露水情缘,你大可一忘了之。”
张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与药无、无关!我见你的第一面,就喜欢你,此后也一直想着你,念着你。我就是非你不娶!”
“嘶。”江浸月又小声抽了口气。
“嘶什么嘶!”燕语怒道。
江浸月忙端正表情,严肃道:“张大人,燕语虽住在侯府,但她是自由身,婚姻大事由她自己做主。”
张捡一愣,随即不断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是在下唐突了。明日我便请媒婆上门说亲!”
梁择被吵得烦不胜烦,指节轻扣两下桌面:
“夜已深了,张大人可还有事?”
张捡明白这是要送客,红着脸从地上爬起,不好意思道:
“深夜来访,实在是今日殿上说出愿求,忍不住便想立即来见一见燕语姑娘……”
燕语与梁择都变了脸色,张捡忙加快语速:
“但其实还有一事,想来告知小侯爷。是关于雪里村的。”
梁择挑眉:“司籍署只是协办,有线索为何不去找南城府衙与大理寺?”
张捡认真道:“府衙与大理寺主理的是余泊林遇害一案,雪里村背后牵扯到听乾司,若无小侯爷与太子相助,难以深查。”
“你倒是看得明白。”梁择道,“不过余泊林一案可没那么简单,温子乔虽已锁定红幽赌坊,却不敢轻易定案。”
江浸月之前听梁择讲过红幽赌坊之事,忙问:“余泊林当真死于赌坊追债?”
梁择微微颔首:“十有八九。伤口、凶犯、动机,都寻齐了,只剩唯一的疑点。”
“究竟是何人,用余泊林的尸体大做文章,将寻常的欠债杀人伪造得神秘莫测,引起温大人注意。”江浸月若有所思。
张捡道:“此事确实可疑,不过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小侯爷和夫人可知,雪里村中有人专门替人制作假户牍,名唤吕师。”
江浸月与梁择对视一眼。
燕语道:“此事我同小侯爷与夫人说过,那吕师有何问题?”
张捡道:“据我所查,此人来历甚为古怪。他之所以会制作假户牍,是因为有一手精湛的画技。”
江浸月疑道:“此人是画师?”
张捡点点头:“不光是画师,而且是宫里头出来的。据说曾在东宫作画,颇受当时的太子妃喜爱。不知怎么会沦落到……”
“你说什么?”梁择厉声打断。
江浸月心中也是惊涛骇浪。
“太子妃失踪时,身边就有一名画师,莫不是……”
张捡肃然道:“我怀疑,吕师与当年太子妃失踪一事有关。当年听乾司的鹰卫守卫不利,致使太子妃失踪。被太子问罪后,余下的鹰卫被薛理派去守卫雪里村。同太子妃一起失踪的画师却出现在雪里村,替薛理办事。”
梁择与江浸月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
“雪里村表面是薛理为己谋私,把持朝堂的手段。其实背后还有一把刀,”梁择语气沉沉,“对准的,是东宫。”
“太子与何人有仇?朝堂之争亦或兄弟夺权?”江浸月问,“听乾司如今自身难保,难道还能威胁到太子吗?”
梁择知她对朝堂局势不甚清楚,粗略解释道:“圣上膝下十七子,如今已折损过半。剩下的一半里,大多数都遭太子打压过。若论有仇,一时还当真数不过来。只是如今东宫势大,轻易无人敢招惹。”
江浸月咋舌,皇家争权夺势,果然恐怖。
张捡又单独与梁择聊至深夜,将司籍署如何配合礼部拔出内患,寻找薛理罪证细细部署一番。
谁都没有料到,这桩牵扯上百条人命、事关无数科举学子命运的倾天大案,就在第二日旭日初升之时,草草结案。
为薛家村冠上自己的名姓,以鲜血乞福泽、以人命换长生之人,听乾司总管薛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