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语,鲁老头给我煮的八宝花蜜带上了吗?”
“带了,装了整整二十罐。”
“燕语,我那柄金凤翠柳绣面的宝扇呢?”
“今儿天又不热,带什么宝扇呀。”
“带上带上。对了,还有梁择给我的那颗,核桃那么大的东海镶云珠,也带上!”
燕语终于受不了她,将人一把推进马车。
“夫人,你是去参加踏花游,替大少爷相看女眷的,带颗珠子去作甚?”
江浸月不满:“你懂什么,这是我头一次在京中高门女眷面前露脸,输人不输阵。”
“输不了。”燕语敷衍,“你比她们美多了。”
“就会应付我。”江浸月笑骂,“我看你的心思是一点都不在我这个夫人身上,怕是被礼部的某位员外郎勾去了魂儿了。”
燕语怒道:“你胡说什么,谁会想那呆子!”
“你不想,我可是天天想着呢。”江浸月笑吟吟,“想看他又换了什么花样来哄你开心,想看他又请了哪家媒婆上门说媒。”
燕语双颊涨得通红,“他、他就是一时起意,闹上几天,便会冷了去。”
马车颠簸着前行,江浸月面色认真稍许。
“燕语,张捡有几分真心,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与你萍水相逢,却花费了如此多的精力,只为替你伸冤。簪花宴上告御状,告得好了是清名加身,告得岔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燕语一时无言,半晌,方才闷闷道:“我都知晓。可是,他是新科榜眼,前途无量。我又算什么呢?出身沮城,无父无母,只能寄身于侯府当个丫鬟。”
她突然抬眼看向江浸月:“浸月,你可有想过,你与小侯爷会不会在一起?”
江浸月被她问得莫名:“我与他是夫妻,本就在一起啊。”
“我是说,待一切事了,你可还愿意同他在一起?”燕语定定望着她,“你会不会,爱上他?”
江浸月一愣,她想了一会儿,脑子里却有些茫然。
“我想不出。”她决定不难为自己,“梁择待我不错,可是怎么样才算爱上一个人,我不知道。”
燕语没再追问,只低低道:“是啊,我既不能保证爱上他,也配不上他,我要如何嫁他呢。”
踏花游踏的是京郊泗水园的花。
泗水园据传是一位东海历渊的富商途经京中,瞧着荒园可惜,便买了下来,栽满四季花木。
经年之后,富商不再,泗水园却是美景自来。
京中显贵们爱来这儿赏景咏怀,舞文弄月。久而久之,便成了平民止步的金贵之地。
眼下时节,春花正旺,泗水园内花落如雪。恰逢新科进士受封,花街巡游时没接到心仪彩球的青年才俊们,与待嫁闺中的京中贵女们,心有灵犀,一同促成了这踏花游。
原本江时迁作为新科状元,是完全不用愁找不着人家的,江家的大门据说都快被踏破了。奈何江时迁看着温润,性子却是个死硬的,一句“未曾有打算”,将所有官家小姐富家千金拒之门外。
有人无奈放弃,有人却是另辟蹊径,求到了镇北侯府,江时迁在京中唯一的妹妹,江浸月头上。
江浸月嫁进侯府以来,还从未见过这等场面,二话不说便来凑了这个热闹。
这几日里,雪里村一事以薛理在狱中畏罪自缢而草草告结,余泊林一案也以红幽赌坊因其欠债杀人而结案。
张捡与江时迁等人虽还在继续调查其余涉事之人,但江浸月总感觉有只大手在将此事轻轻揭过,令她心底隐隐不安。
趁此机会出来踏踏春光倒也不错。
“燕语姑娘!”
才一进园,便见张捡自一群千娇百媚的小娘子当中奋力挣了出来,直奔她们而来。
“下官见过夫人。”张捡朝江浸月一礼,转头盯着燕语笑,红扑扑的一张圆脸上露出两枚梨涡。
“张大人很受欢迎嘛。”江浸月调笑。
张捡忙摆了摆手:“夫人小姐们拿我寻开心呢。我今日来此,是有正事。”
燕语瞧着那两枚梨涡,莫名觉得碍眼,“张大人的婚姻大事,自然是正事。”
张捡平日里八面玲珑,一对上燕语却是半点都发挥不出来。他凑近了些低声道:“是为查一桩旧事。两年前,太子妃便是在这泗水园失踪的。”
江浸月一惊,“此处虽是京郊,却并不荒僻,离官道也极近,怎会失踪于此?”
张捡摇摇头:“当年东宫将此地翻了个底朝天,也没发现端倪。往日我无功名在身,进不了这园子,今日便想着来碰碰运气。”
江浸月沉吟片刻:“既如此,我助你。你与燕语往西边去寻,我往东边去寻。”
“为何我同他一道?”燕语想反驳两句,对上江浸月认真的眼神,又怕自己误了正事,只好勉强应下。
张捡朝江浸月投来一个感激的眼神,带着人往花林茂密的地方去了。
待人一走,江浸月面上神情顿时松懈下来。
她优哉游哉摇着手中的金凤翠柳宝扇,穿行于众多芝兰玉树、环肥燕瘦之间。时而挑顺眼的小娘子送出一罐夹了江府名帖的八宝花蜜,时而蹭一口才子佳人的杏花美酒,好不逍遥。
丝毫没有调查太子妃失踪线索的意思。
先不论此事已过去两年,就算有线索也早就掩埋于层层花泥之下了。况且倾东宫之力都没能办到的事,岂是他张捡随便进来逛逛就能查明的?
分明就是借此机会想与燕语花前月下,增进感情。张捡那点小算盘,江浸月心底明镜似的。
不过她倒是不讨厌张捡这么做。她自己若是有了喜欢之人,定也会想尽办法将心意捧到那人面前。
正当江浸月如鱼得水之时,另一边的燕语却是如坠冰窟。
春池岸边,杏花如雨,梨花似云。
本该是令人心怡神旷的绝佳美景,燕语眼中却似进了什么令人作呕的污物,熏得她眼圈赤红,俏脸惨白。
杏花树下,有一名书生。
他没穿官袍,没有簪花,面上更没有春风得意之色。那副略显落魄的模样,比起金榜题名,更像是落榜的举子。
“李平宣……”燕语无声吐出一个名字。
似乎被自己的声音吓到,她猛地反应过来,转身便往回跑。
张捡一惊,下意识拦住她,口中关切道:“燕语姑娘,发生何事?”
别叫我!
燕语狠狠瞪向他,可是已经晚了。
杏花树下的书生被这声音吸引,怔愣一瞬,随即快步朝她走来。
“燕语!”李平宣语气中满是惊喜,“竟真是你!”
燕语整个人都轻颤着,双腿似是突然失去了力气,一步都无法挪动。
张捡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挡开李平宣伸向燕语的手。
“这位公子,你是何人?”
李平宣目光瞥过他,突然瞪大了眼睛:“你是新科榜眼,张捡?”
“正是在下。”
李平宣看了看张捡,又看了看被挡在后面默不作声的燕语,突然大笑起来。
“燕语,倒是我小瞧你了,从前勾引举人老爷,如今竟勾搭上新科榜眼了!”
张捡眸色蓦地沉了下去,“祸从口出,请你把嘴巴放干净点。”
燕语突然伸手握住张捡拦在身前的小臂,她深吸一口气,才勉强发出声音。
“别同他说话,我们走。”
张捡立即反手将她的手握进手里,拉着她就要走。
“燕语,你是该走了,不过不是跟他走。”李平宣冷冷道,“消失这么些年,也该随我回家了。”
燕语脚下一顿,只觉胸中怒意一瞬压过了惧怕。
“李平宣,你算个什么东西。”她恨声道,“我如今已是自由身,再不是举人村里任人摆布的工具。你再也别想控制我!”
李平宣阴沉着脸,冷笑道:“我算什么东西?我当然算你夫君啊。”
他眸中渗出不怀好意的狎亵之色,“燕语,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可是夜夜都回味……”
“嘭!”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只拳头已经狠狠砸上了那张脸。
李平宣整个人都往后摔去,脑袋重重磕在地上。
张捡面无表情,缓步走上前去,抬起一脚狠狠往李平宣脸上踹去。
一脚又一脚。
官靴踏在肉泥上的闷响一声又一声。
靴底很快浸饱了鲜血。张捡不发一言,只是不停地踹着脚下之人。
直到那张脸变得血肉模糊,周围响起惊恐的叫嚷。他仍没有停。
“够了!张捡!他快死了!”燕语死命抱住张捡的腰,将他往旁边拖。
官靴在嫩绿的草地上留下一个个血印子。张捡缓缓吐出口气。
不远处李平宣的身体突然抽搐了几下,随后便不再动弹。张捡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
他面前只看得到一双眼睛,那是他日思夜想的眼睛。
如今这双眼睛,看他的神情,却像在看一个怪物。
张捡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觉得嘴角咸咸的。他舔了舔,是李平宣的血溅到了他脸上。
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
可他没能走成。燕语叫住了他。
“张捡,”燕语说,“你不是带我来赏花吗?这里的花我不喜欢,我们换个地方。”
张捡突然觉得靴底鲜血黏腻的触感令人无法忍受。
她发现了。
张捡想,她发现他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大义凛然。他潜心苦读,他八面玲珑,他赤心实意,都只是在伪装一个事实。
他只是一个想将她从这世间找出来,然后据为己有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