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伸出舌尖,撬开梁择有些僵硬的唇齿,将压在舌下的上清丹渡了过去。
虽然被她含了许久只剩下半粒,总归能先扛一时。
她能感到梁择将药丸咽了下去。唇齿相接,梁择喉结的滚动,吞咽的声音,仿佛放大数倍。两人间一丝丝细微的动静,都格外清晰地投射进她脑中。
感觉有些奇妙。
渡完药丸,梁择没有动。江浸月有些拿不准自己要不要动,她的舌尖在梁择嘴里如无头苍蝇般巡视了一圈,然后——
“唔!”
江浸月脑袋倏地后仰,嘶着气道:“你咬我!”
她抵了抵自己的舌尖,有点点痛,有点点麻。
其实方才梁择咬完她的舌尖,好像还轻轻嘬了一下。但是江浸月不知为何,后半句“还吸我”有点莫名说不出口。
梁择缓缓抬手抹去唇边一丝水渍,沉默着帮江浸月解开绳索。
“咳咳。”李恕愚见这边告一段落,这才出声,“谨从,也帮我解开绳子吧。”
梁择却没有理会,只掏出一瓶玉露膏轻轻抹在江浸月被绳索绑得红肿的手腕上。
生气了。
梁择面色如常,江浸月却莫名觉出他不高兴。
瞥了瞥被冷在一边的太子,江浸月忙端出镇北侯府少夫人的仪态,打起圆场。
“徐仙姑不是闲着吗,帮太子殿下解解绳子吧。”
徐仙姑冷冷道:“是我亲手将你们捆住,哪有放了的道理。”
江浸月腕上的红肿上了药后,凉凉的,痒痒的。她使劲往手腕上吹了两口气,缓解痒意,这才答道:
“李恕拙的人都死光了,徐仙姑没必要再装了吧。”
她指了指满园的紫色小花:“这是西域毒花紫沉佛,沉佛花每日只开一个时辰,盛开时,花香有剧毒。”
又指了指凉亭石桌上摆着的两只空杯:“只有服下沉佛花叶煮的水,方能避毒。”
李恕愚恍然:“所以若娘喂我们喝的是解药,不是毒药。你故意说是毒药,是为了骗过那些看守?”
江浸月点点头:“我猜,若无人前来相救,徐仙姑会想法子将看守的鹰卫引入花丛,诱他们中毒。我说得对吗?”
徐仙姑没有作答,只是上前替李恕愚解开绳索,随即沉默坐到石桌边。
梁择冷声:“如此说来,倒是我多此一举。还劳烦夫人拿上清丹救我。”
果然生气了。
江浸月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我是在泗水园被李恕拙的人抓走的。”
她将李恕愚和李恕拙之事同梁择大致说了一下。
梁择看向李恕愚,又看了看徐仙姑:“太子殿下,失踪许久的太子妃连同你的孪生兄弟,绑架我镇北侯府的人。你不觉得欠我一个交代吗?”
他语气丝毫不客气,李恕愚面色一僵。
徐仙姑给自己斟了杯沉佛花叶水,指了指石桌:“此事还是由我来说吧。不过话有些长,诸位请坐吧。”
四人围石桌而坐,徐仙姑声音清冷:“太子刚被封为储君,入主东宫之时,谨从,你曾随家人前来拜贺。那时我们就见过,你可还记得?”
梁择颔首:“自是记得。那时我尚年少,有幸与太子殿下同在皇家学宫修习。殿下待我亲厚,谨从铭记于心。”
徐仙姑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他十分欣赏你,每每与我说到你,便神采飞扬,说你今后定能与他共同安社稷、治万民。怎奈你之后便出兵北境,多年未归。”
李恕愚不自觉想去握她的手,却被她躲过。
梁择正色:“少年之志,未曾敢忘。只是那时北境急召,未来得及同太子与太子妃殿下告别……是臣的不是。”
徐仙姑摇摇头:“无妨的。其实你来拜贺那日,曾见过李恕拙。”
梁择眉心微蹙,显然没什么印象。
“他那时候十分胆小,不敢穿鲜亮衣裳,整个人畏畏缩缩,见人就躲。”徐仙姑道,“没人会正眼瞧他,哪怕迎面遇上,也只会把他当作下人,不会细看他长着跟太子一样的脸。”
“太子殿下不是说李恕拙从小被养在深宫吗?”江浸月问,“怎么跑到东宫去了?”
李恕愚叹息:“他毕竟是我胞弟,我实在不忍心他常年囚于不见天日的深宫。入主东宫之后,我偶尔会将他接出来,让他来东宫散散心,作作画。”
“李恕拙对旁的都没兴趣,唯独喜爱作画。”徐仙姑道,“一开始,我与太子一样,都觉得这份隐蔽的善心是对他好。”
江浸月与梁择对视一眼,知道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他不再满足于作画了,对吗?”江浸月问。
“是。”徐仙姑答,“他对另一样东西产生了兴趣。”
“是什么?”
徐仙姑美目如疏烟,低垂遮去冷色。
“我。”她答道。
*
李恕拙爱上了我。
他不再画花鸟虫鱼、远山屋宇。他日日夜夜,只画我。
我隐隐有些不安,同太子说了这件事。太子愠怒,将他赶出东宫,不许再来。
直到两年前,太子生辰。那日也是他的生辰。
薛公公送来了一幅画,说是生辰礼。画的内容很普通,是太子与我,还有阿拙在一起用膳的场景。
我们的衣着、位置、甚至桌上菜式,都似曾相识。是他第一次入东宫,同我们吃的第一顿饭。
他曾说,这是他第一次同人一起用膳。
我与太子心软了。也许,他只是想要一点家人的温暖。
阿拙开始以画师的身份,重新出入东宫。他依旧画画,不再只画我,而是开始记录我们三人在一起时的温馨。
我将他看作亲弟弟,不再防备他。他提出想外出踏青作画,我同意了。
那日太子在外巡察,薛公公派了鹰卫来保护。太子十分信任薛公公,没有再派东宫的护卫跟着。
起初我们在湖边玩得很开心。我平日主理东宫内务,很久没这么放松了,不知不觉便有些懈怠。直到阿拙直直盯着我看,我才发觉身上的衣衫被湖水打湿了。
我十分窘迫,想回马车换身衣裳,阿拙却突然拦住我。
他说:“嫂嫂,我和哥哥长得一模一样,你既能爱他,为何不能爱我?”
我寒毛直竖。这才明白,他始终没有放下过心中的妄念。
我让他以后别再说这种话,也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心中慌乱,只想尽快离开此地,离开他。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我被鹰卫绑上手脚,蒙住眼睛,一路随马车颠簸。
我手不能动,目不能视。在狭小的马车上,有个人喂我食水,替我擦洗身体,梳头更衣。
我知道,那是李恕拙。
我一开始拼命抗拒,可是日复一日……我累了。
我不再挣扎,马车也到了目的地。是一个叫雪里村的地方。
我被李恕拙关在他的屋子里,一个月?还是两个月?我记不清了。
那段时间我没有见过天日,也没有自由。我被绑在床上,蒙住眼睛。日日都有一双手,悉心照料我,肆意玩弄我。
直到有一日,我像往常一样静静躺在床上,外面却突然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紧接着屋门被踹开,一个我十分熟悉,却又恍如隔世的声音响起:
“若娘!对不起,对不起,若娘,是我来晚了。”
他哭着抱起我,替我解开锁链,摘掉黑布。
许久未见阳光,我花了好一会儿才适应光亮。
眼前的人穿金色蟒袍,戴赤金发冠,是太子。
太子终于来救我了。
我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开心。长时间的囚禁,我的情绪反应变得有些缓慢。
“你怎么这么久才来。”我说。
我脸上似乎流下泪来,我自己没注意,太子替我擦去了。
他哭得比我还厉害,他紧紧抱着我,一直说对不起。
我反过来安慰他:“走吧,我们回家。”
他哭声一顿,他的头埋在我的颈窝,他说:“回家?回哪个家?”
我有些不解,现在我们的家,自然是东宫。不过于我来说,东宫也好,乡间茅屋也罢,只要他在哪,哪里便是我的家。
我刚想笑他痴傻,他却突然抬起头,冲我笑了一下。
我至今仍记得那个笑。
他说:“嫂嫂,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啊。”
他开始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又哭了起来。他说:“嫂嫂,你回不去了,一辈子都回不去了。你爱我吧,好不好?”
我脑中空白了很久,我感觉到面上有点湿,可能是又流泪了。可是我心中没有悲伤。
日复一日的期盼与失望,再破灭一次,似乎也还好。
我对他说:“我不会爱你,一辈子都不会。”
他怔怔地望着我,许久,他说:“好,既然徐若娘不会爱上李恕拙,那你便不要当徐若娘了。”
第二日,雪里村举办无涯祭,我成了无涯仙子。
我被抬入礼房,二十多位举人老爷进来沾我的福泽。也许是三十多位,我实在记不清了。
那日后,我成了雪里村的徐仙姑。
*
江浸月实在没忍住,打断道:“你可有试过逃跑?”
徐仙姑点点头:“试过,那日设计关你们的山洞,便是我打算用来躲避守卫逃出山去的。”
“那你为何不一走了之?反倒帮着李恕拙来害我?”江浸月不解。
“我不能走。”徐仙姑声音依旧清清冷冷,“因为我发现,我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