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恕愚腾得自石凳上站起,双拳紧握,指甲深深扎入掌心。
他在方才听徐仙姑讲述时,便脸色惨白,这下更是面如金纸,身子也摇摇欲坠。
江浸月瞪大眼睛:“孩子呢?你生下了吗?”
“是。”徐仙姑点点头,“但我不曾得见,孩子一生下,便被李恕拙带走了。”
“李恕拙……他怎么敢如此对你……”李恕愚声音颤抖,不知是愤怒多些,还是悲伤多些,“他有何怨恨只管冲着我来,为何要如此折磨你。你从来就没有对不起他!”
江浸月也十分不解:“他既然爱你,为何不想法子讨你欢心,反倒伤害于你?”
徐仙姑摇摇头:“我起初也当他是爱我,后来才知,他只是爱而不得。”
江浸月不明白。
“他利用薛理培植自己的势力也好,将我占为己有也罢,都只是因为,他想要公平。”徐仙姑道,“凡是太子拥有的,他都要拥有。”
江浸月皱眉:“这怎么能叫公平?你又不是太子手中的物件。”
徐仙姑又摇摇头:“他并不在乎我的人,他想要的,是我对太子的爱。”
李恕愚双目赤红:“若娘,你为何不……”
为何不屈从于李恕拙,为何不假意爱上他。如此,至少不必经受更重的苦难。
徐仙姑没有回答。她自始至终都很平静,似乎那些苦难早已过去。
“我没想过害你。”她对江浸月道,“在雪里村的山洞中,我必须回到李恕拙身边拖住他,不然他定会马上巡山,找到你们。在泗水园,我告知李恕拙你就是那个赝师,你才得以从屠刀下活命。”
江浸月一愣:“为何要救我?”
徐仙姑不答。
“因为你是我镇北侯府的人。”
梁择突然起身一礼:“方才误会太子妃殿下,请殿下恕罪。”
徐仙姑淡淡一笑:“我如今早已不是太子妃,谨从若要谢,便帮我办一件事吧。”
“何事?”
“那个孩子,帮我找到他。”徐仙姑神色带了一丝郑重,“送入东宫。”
众人一惊。
李恕愚浑身一个激灵,结结巴巴道:“那、那孩子,是、是……”
徐仙姑没有看他,只淡淡道:“是太子的血脉。大夫问脉时,我算过月份。”
江浸月恍然:“你是为了保护这个孩子,才一直留在李恕拙身边?”
李恕愚哑然,赤红的双目直勾勾盯着徐仙姑。
徐仙姑长睫轻颤,终于与他对视,“他是东宫嫡子,日后我不在身边,望太子殿下好生教养。”
李恕愚温和的假面终于撕开一道裂缝,他倏然起身:“你什么意思?教养子嗣是太子妃的职责,你这就随我回东宫!”
徐仙姑声音轻柔,像一缕遇风就散的青烟。
“太子明知,我回不去。太子就当徐若娘已死,给东宫和这孩子,留个体面。”
李恕愚冷笑:“体面?我看谁敢说你半句闲话,我定叫他全族都死得体面!”
徐仙姑抬眸看他:“事已至此,太子何必强求。皇家不会允许东宫有这样的太子妃。”
“我偏要强求!”李恕愚咬牙恨声道,“你当年失踪,我明知定与李恕拙有关,圣上却不许我大肆搜寻,怕暴露了他的身份!我只好动用皇城守备军暗中探查,直至今日我才知,皇城守备军也是他故意做局送与我,只为欺瞒你的踪迹,在今日反咬我一口!”
“是我无能,害你被那畜生伤害,你怨我恨我,怎么都可以。”李恕愚赤红的眼眶滚下泪来,“但是,徐若娘,你休想再离开我!”
徐仙姑抬手替他擦去泪水,唤了声:“阿愚。”
李恕愚一僵,反握住她的手,视若珍宝般捧到面前。
只是徐仙姑接下来的话却似一柄利剑,直插入李恕愚心口。
“阿愚,你也要像阿拙那样,将我关起来吗。”
李恕愚浑身剧颤,双目布满血丝,他张口想说“不”,话却卡在嗓子里,陷入绝望的沉寂。
江浸月看了梁择一眼,以眼神示意:怎么办?
梁择偏过头去,显然不打算管。
江浸月只好打圆场:“强扭的瓜不甜,太子妃既已无意,不如大家好聚好散!眼下咱们先……”
“她还爱我!”李恕愚语气笃定。
他不知是在说给谁听,又重复了一遍:“她还爱我。她会救你,是不想让镇北侯府因你恨上东宫。她知晓我看重谨从,才会帮我救下谨从的人。”
江浸月拿眼神问梁择:是这样吗?
梁择幽邃的凤眸垂下望着她,口中却是回答太子:“若她有事,方才太子妃眉心那一剑不会停下。”
江浸月倒吸口气,这种话心里想想便罢,怎么还说出来。
徐仙姑却全不在意,甚至笑了一下:“谨从还是没变,最是护短。是我与太子没福气,没能成为你全心信任之人。”
梁择不说话。江浸月正想着要不要开口替夫君谄媚两句,便听徐仙姑接着道:
“时间不多了,我会将李恕拙的计划都告知你们。”
江浸月精神一振,正色道:“他眼下在何处?”
“应当快到泰顺皇庄了。”
“泰顺皇庄?”梁择蹙眉,“今日泰顺皇庄举办春耕大典,帝后亲临,他要去破坏春耕大典?”
徐仙姑颔首:“他的父皇与母后,还有诸多在朝官员,平民百姓,今日齐聚皇庄,是见证他夺回正名的最佳时机。”
“他杀这么多人,就为……夺回正名?”江浸月不解。
“本来他没打算这么早动手,但是那名叫余泊林的书生之死,引起南城府衙注意,暴露了雪里村。”
徐仙姑看向江浸月,“你来到雪里村,更是让镇北侯府介入此事,雪里村的秘密彻底瞒不住。
“虽然薛理自缢,抗下所有罪责,但李恕拙心里清楚,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要趁他在朝中的势力被彻底拔除之前动手。
“今日泗水园踏春游,一半是金榜题名的新科才子,一半是京中权贵的家眷千金,若是背上这些人命,即便是太子,也难逃罪责。”
江浸月忍不住问:“他就为了嫁祸太子?”
“不。”李恕愚哑着嗓子低声道,“他要公平。他以我的名义屠戮泗水园,逼迫父皇和母后承认他的存在。”
梁择沉吟:“若圣上要证太子清白,就必须承认李恕拙与太子双生子的身份,届时东宫正统必遭质疑,朝局必乱。若圣上弃太子,将李恕拙当成太子处决,那么真正的太子从此也在不能出现在众人面前。”
江浸月道:“可如此一来,他也没有活路啊。”
“未必。”梁择道,“薛理替他钻营多年,朝中自有一股势力。不论是保太子还是弃太子,他都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他是个疯子。”徐仙姑平静道,“只要能得到所谓的公平,他不在乎生死。”
“他作何布置?”梁择问。
徐仙姑道:“今日他遣了三队人马。一队是早年就埋在皇城守备军中的暗棋,这些人以秦勇为首,都对他和薛理忠心耿耿。他们去屠戮泗水园,而后提前将消息传到皇庄,引圣上调离身边的禁军。”
“原来如此。”江浸月道,“想必第二队就是他自己带人前去皇庄,当面与圣上对峙。”
“是。”
“那第三队呢?”江浸月问。
李恕愚一错不错盯着徐仙姑:“是你吧。只有你,才能引我独自出东宫。在他的谋划里,此时我必不能现身搅局,而你,就是引我离开最好的诱饵。”
“是。”徐仙姑答,“我的任务就是引你出东宫,杀了你。”
江浸月奇道:“他如何信你会杀了太子?”
“他不信。”徐仙姑道,“所以派鹰卫跟着我。若不是我恰巧知道此处花圃,今日你们都只能死。”
“死不了。”江浸月笑眯眯道,“夫君会来救我。”
徐仙姑轻笑一声:“你倒是本事大。此地难寻,你是如何让谨从找到的?”
江浸月杏眸狡黠,双手交叠攀上梁择肩头:“自然是靠有情人之间的心有灵犀。”
梁择轻哼一声,不接她的话,却没有将她甩开。
“当然,主要是靠夫君观察入微。”江浸月卖力夸道,“这么细的南疆金蚕王丝也能发现。”
她自袖中取出一截极细的金丝,向徐仙姑解释道:“在泗水园我见那些人作皇城守备军打扮,就知夫君若要寻我,定会找上东宫。正好徐仙姑你将我带上你的马车,趁你在东宫求见太子之时,我以金丝留下记号。”
徐仙姑打量那极细的丝线,微讶:“此物乍看与普通蛛丝无异,亏得谨从能发现。”
江浸月一副自己被夸了的模样,摆摆手谦虚道:“不算什么啦,他在江府见过我用这东西,自然会敏锐些。”
梁择又是轻哼一声。
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哄不好了。江浸月叹气,只好又说回正事。
“太子殿下打算如何?去皇庄吗?”
李恕愚面色阴沉:“自然要去会会我那个好弟弟。”
“殿下此时出现,岂非坐实孪生子之事?”梁择不赞同。
李恕愚蹙眉:“莫非任由他在众人面前颠倒黑白?”
“孪生子……”江浸月思忖,“为何长得一样,就是孪生子?”
其余三人一愣,皆向她看来。
“这世上哪有什么李恕拙?”
梁择眼神微微一亮:“你是说……”
“西南鬼蜮精通制假之术的赝师,假冒太子,欺君作乱,被前来护驾的梁小侯爷斩于剑下。”
江浸月微微一笑,“各位觉得,这个结局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