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成为了不起的大官，他去当了土匪。起因，也是十年前那场终日不歇的暴雨。”

严六斤低垂的眼帘一颤，愣愣抬头看向小莲。

小莲神色淡淡，往篝火中添了一把柴。火焰急急蹿升几寸，她的面容美得惊心。

“那位官老爷像严大人一样，面对这样的涝灾束手无策。饥荒和疫病逼得良善之人都成为了魔鬼，人们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做得出来。”

“会点拳脚的人，都做起了烧杀抢掠的买卖。城郊匪寨四起，抢过路的，抢其他山寨的，抢自己曾经的亲朋友邻的。渐渐的，城中死人比活人还多。即便今日还活着，也不知道明日该如何活。”

“然后他们想了个法子。”

严六斤猛地站起身，握紧双拳，“什么法子？一群饿到失去理智的暴民，能有什么法子？！”

小莲没有看他，只是望着明亮温暖的篝火，声音依旧轻柔。

“他们把孩子送给匪寨，换取一时平安。”

火苗扑闪了一下，似乎也畏惧于小莲轻描淡写的话语。

小莲却不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道：“婴孩最好，肉嫩骨头脆。稚儿虽分量重些，但多半也饿得皮包骨头，没什么油水……”

“够了！”熊有力粗声打断，“谁要听这个？赶紧讲讲那官老爷如何了？”

小莲看向熊有力，反问道：“若是你，你当如何？”

熊有力一时语塞，拧紧两道粗眉费力思索一阵，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老子才不当什么官老爷。”最后他只能这样嘟哝了一句。

小莲转向一直沉默听着的梁择与江浸月，又问：“若阿择公子来当这个官老爷，会如何做？”

梁择半垂黑眸，淡淡吐出三个字：“西南王。”

严六斤冷哼一声：“我早就试过了，根本就见不到西南王的面，遑论向西南王借粮！”

梁择笑了一下，点了点阑风和伏雨，“你们来说。”

阑风和伏雨对视一眼，伏雨理所当然道：“见不到就见不到，都这种时候了，既然他无用，那就——”

“取而代之。”阑风简短道。

严六斤、熊有力、小莲均是一愣。

严六斤结结巴巴反驳：“哪、哪有这么容易，那可是……”

“说得好。”小莲却突然绽开一个笑容，像骤然散发迷人香气的花朵，美艳不可方物。

“可惜，那位官老爷没有阿择公子与镖师兄弟的魄力，他选了另一条路。”

严六斤忍不住问：“哪条路？”

“以恶制恶。”江浸月轻声道。

小莲点点头，“正如小月姑娘所言，他选择去当土匪，以恶制恶。”

“他先是让护卫教他功夫，但功夫岂是一朝一夕能够练就，官老爷等不起，城中百姓也等不起。好在，官老爷的运气一向不错，他身边的护卫知晓一个速成的法子。”

江浸月蹙眉：“练功夫哪有速成的法子？”

小莲微微一笑：“不知小月姑娘有没有听过，云溪城医门世家，狄家。”

江浸月眸中暗芒一闪而逝，摇了摇头。

小莲又问黄钟：“黄公子是云溪城中人，不知是否听过狄家？”

黄钟茫然地摇摇头：“我就是个种地的，哪里知道什么医门世家。”

熊有力却突然道：“狄家是云溪城第一大医门世家，路上小儿皆知，你如何会不知？”

黄钟面色一变，正要辩解，小莲却柔声道：“不知道也无妨，这狄家不仅医术高超，受百姓爱戴，还垄断了几乎整个厉州的药材生意，富甲一方。”

“这与那官老爷有何干系？”黄钟问。

小莲道：“狄家有一味药，可使人短时间内力大无穷，神勇无敌。”

“竟有这种神药。”黄钟啧啧赞叹，“这么说，官老爷去狄家偷药了？”

小莲摇摇头：“他不必偷，他的护卫会配这种药。他的护卫原就是狄家之人。”

众人一惊。

“护卫配出这种药，官老爷吃下去，果然变得神勇无比，以一打十不在话下。”

“他们第一次抢劫，劫的就是狄家的商队。护卫身为狄家人，对商队动向了如指掌，他们设好陷阱，轻而易举就获得了成功。他们将劫来的钱全都买了粮，可是只换来了一点点。云溪城禁止向外售粮，官老爷他们是找了黑市的门道，以高得离谱的价格才买到的。”

“他们将粮全都分给城中百姓。可第二日，昨日领了粮的一家三口跑来哭诉，说粮全都被匪寨抢走了。”

“骨瘦如柴的汉子哭着哭着便撅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他的妻子抱着孩子跪在一边，一句话都没说。官老爷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端了一碗跟清水没什么差别的稀粥过来，想给她和孩子充充饥。只是靠近了才发现，女人怀里的孩子早就死了，透过襁褓散发出一股腐臭味。”

“原来这家人不愿以孩子换平安，不忍心孩子被当成别人的口粮。但是不愿不忍又有什么用，孩子还是死了。那女人看了看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丈夫，一把丢掉怀中腐烂的孩子，起身向县衙的龙柱上撞去。”

“她实在饿得无力，撞了好几下才终于撞死了。官老爷想拦，可他的手脚好像都不是他自己的了，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怎么让他的百姓活下去。”

“官老爷草草埋了一家三口，又吃了狄家的奇药。他提着刀找上抢粮的山寨，将山寨屠了个干净。”

“这是官老爷第一次杀人，杀的还是他的百姓。官老爷问护卫，跑去做土匪的和留在城里的，都是我的百姓，他们只是在活不下去的时候选了不同的路。现在我把我的一些百姓杀了，保护另外一些百姓，这样做真的有意义吗？”

“有。”

说话的是严六斤。他的表情出奇平静，看向小莲的目光清亮澄明。

“善者敬神，恶者畏鬼。”严六斤道，“在乱世危局中，毅然以修罗入道，杀身成仁，我敬佩他。”

“那位官老爷后来如何了？”江浸月问小莲。

小莲却是摇了摇头：“不知道，十年过去了，他也许活着，也许死了。”

伏雨忍不住反驳：“这等奇人，哪会轻易就死？”

“他抢了狄家的东西，又得罪了周边那么多匪寨，日日都在砍杀搏命。”小莲轻声道，“他不得不靠着护卫配的奇药来使自己战无不胜。可是，自古医毒不分家，那药有多好用，毒性便有多大。”

“官老爷每次吃，都是在透支他余下的寿命。”

屋内重新陷入寂静。

直到熊有力打破沉寂：“嘁，没劲！什么官老爷什么护卫，这种故事有甚好听的？老子来给你们讲一个！”

黄钟似乎也有些受不了压抑的气氛，忙附和：“对对，讲个有趣些的。”

熊有力面上浮出一抹狎亵神色，坏笑道：“那不如，就讲个小寡妇的故事。”

伏雨重重咳了一声：“不许讲那些不正经的。”

“谁说寡妇的故事就一定是不正经的？”熊有力不怀好意地看着伏雨，“没想到小兄弟年纪不大，色心倒是不小。”

伏雨面色涨红：“我、我只是提醒你！”

熊有力不搭理他，自顾自讲了起来。

“小寡妇名叫兰草，嫁给了青梅竹马的书生。两人家中虽贫，感情却深，兰草平日里靠替人洗衣服赚几个辛苦钱，供书生读书。”

“书生想去参加秋闱，可是厉州偏远，尚未设有秋闱考点，想参加就只能远赴霁州。兰草二话不说，掏出所有家底，替书生收拾好包袱，让他启程赶考。谁知这一去，竟再没回来。”

熊有力故意拖慢语调，卖起关子。

伏雨白他一眼：“书生发生何事？赶紧往下说。”

熊有力目的达成，悠悠道：“书生失踪了。”

“算算日子该是书生归来的时候了，兰草却没等到他。平日里半月一封的信件也断了，兰草着急了，去县衙报了官。”

“说来也巧，县衙中另一户人家也正在报官，说自家的小少爷失踪了。不仅失踪了，家里还遭了贼，丢了不少财物。这户人家是城中的富户，独门独院，家中常年只有一个小少爷和一群仆人。”

“一边是城东头的富家小少爷，一边是城西头穷得叮当响的洗衣女之夫。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同时失踪，县太爷觉得此事蹊跷，便一并调查起来。”

“这一查竟真查出些关联，书生与小少爷都是去霁州参加秋闱的考生。两人都没能如期归来，县太爷推测，他们也许是在赶考时结识，因出身同乡，便相约一起归乡。然而归途中遇到了什么意外，导致迟迟未能归家。”

“县太爷说得含糊，兰草和小少爷家的仆人们却都听明白了。匪患横行，这两人约莫是叫盗匪给害死在返乡途中了。”

熊有力说到此，又装模作样停了下来。

“这就完了？”伏雨不满道，“那小少爷家失窃一事又作何解释？”

熊有力意味深长：“别急呀，正要说呢。”

“失踪一事很快传了开来，虽然兰草坚持不肯办丧事，但在街坊四邻眼中，她俨然已经是个寡妇。”

“寡妇门前是非多，兰草的邻居是个打更的，一直娶不到媳妇儿，做梦都想尝尝女人的滋味。如今兰草的男人不在了，他自然就把主意打到了兰草头上。”

伏雨皱眉：“不许……”

“正经着呢！”熊有力嫌弃地斜他一眼，“闭嘴往下听便是。”

“更夫趁着晚上打更，经常偷偷溜进兰草家里骚扰她。兰草忍无可忍，终于还是报了官。县太爷赏了更夫一顿板子，打得更夫哭爹喊娘。本以为更夫这下该老实了，谁知这一顿板子叫更夫由爱转恨，他居然向县太爷告发兰草！”

熊有力停下话头。伏雨已然知晓这家伙的性子，翻了个白眼配合着问道：

“兰草所犯何事？”

熊有力一脸高深莫测：

“他告发兰草杀人窃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