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噼啪,众人揪起的心像是被火星子烫了个洞,缓缓沉了下去。
黄钟还在继续说着。
“阿苗的父母死了,也许是被突然闯入家中的恶鬼们吓死的,也许是在混乱中被踩死的。阿苗的母亲大腿上缺了几块肉,不知道是被刮伤的,还是给人咬掉了。阿苗父亲的一双眼珠子爆了出去,阿勇找了许久才给安了回去。”
“阿勇拿阿苗父母赚钱攒下的粮食当活菩萨,结果引来了恶鬼。”小莲冷声道,“所以父母死后,阿苗亲手杀了他,对吗?”
黄钟摇摇头:“父母死后,阿苗并没有杀了阿勇。”
这个答案显然出乎众人意料。
“阿苗不仅没有杀了阿勇,也没有责骂他,她只是对他说了一句话。”
“她说,既然人们把你当救世主,那你便当这个救世主。”
黄钟看着面露讶色的众人,笑了,“阿勇因为这句话,一手建立了乾坤寨,从农夫变成了山匪。同乡的懦夫,和外乡的恶鬼,都成了乾坤寨的一份子。阿勇真的成为了他们的救世主。”
“乾坤寨逐渐成了岒水县最大的山寨,寨子里的人虽然日日刀口舔血,但好歹也有了个活法。人们似乎都忘记了在阿勇家门口跪地磕头的日子,忘记了阿苗血肉模糊的父母。”
“可是有一个人没忘,她永远也不可能忘。”
“那一天,阿勇他们成功劫了满满三车粮食,够大家吃上半年。乾坤寨里像过年般热闹喜庆,甚至奢侈地买了几坛酒来庆贺。”
“阿苗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几个漂亮女子,说只要给她们吃顿饭,她们就陪寨子里的男人玩上一整晚。”
“寨子里的男人都兴奋坏了,争先恐后地抢夺那几个女人。那几个女人坐到每个男人的怀里,用香软的唇舌给他们喂酒。男人们被勾得双目赤红,恨不得当场就把人蹂躏在身下。”
“可是当他们想付诸行动时,身子却不听使唤了。他们的身体越来越硬,越来越硬。他们从一开始的目露茫然,到惊慌无措,到愤然大骂。”
“来不及了,他们的唇舌也开始发硬,再也骂不出声音。”
“他们死了。眼睁睁看着自己从活生生的血肉,变成了一具冷硬的尸体。”
江浸月眸色黑沉:“苦相思,一种西南奇毒,以孤石花入酒,可使人石化而亡。”
黄钟称赞:“小月姑娘见多识广。”
“男人死光了,山寨中的妇孺毫无还手之力。阿苗带着那几个漂亮女子,手起刀落,将山寨屠了个干净。”
“乾坤寨只剩唯一一个没有喝酒的男人还活着,就是阿勇。”
“阿勇看着阿苗,面色平静,似乎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阿苗拿刀对着他,问他,你后悔娶我吗?阿勇说,不后悔。”
“阿勇说他根本不想当什么救世主,也知道阿苗恨那些人。阿苗想亲手给那些人希望,在他们最想活下去的时候,杀了他们。只要阿苗想做,他便绝不拦着。”
“阿勇说他永远也不后悔娶了阿苗,他说他只想跟阿苗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农户夫妻,相濡以沫,相敬白头。”
“阿苗听他将话全部说完,然后一刀砍下了他的脑袋。阿苗对着阿勇的尸体说,可是我后悔了,后悔因为爱上你,害死我的父母。”
众人听到这,都有些欲言又止。既想问阿苗怎么能如此狠心,又觉得似乎不必多问。
熊有力挠了挠脑袋,问黄钟:“所以后来阿苗带着那几个女人建立了新的山寨,当了女寨主?”
再次出乎大家意料,黄钟摇了摇头。
“阿苗的山寨,寨主另有其人。那个山寨全是女子,寨主十分神秘,据说是从云溪城中而来。阿苗因机缘巧合与那女寨主相识,女寨主知晓了阿苗的仇恨,给了她苦相思和那几名女子,助她完成复仇。”
严六斤突然道:“全是女子的山寨?莫非是芙蓉寨?”
众人都向他看去,江浸月问:“严大人知道这个山寨?”
严六斤点点头:“我虽是岁岚县县令,对岒水县的事也略有耳闻。十年前涝灾,据传有个年轻漂亮的小娘子,不知何故从云溪城逃了出来,还带着几个身手不凡的女子。几人沿路救了不少求生无门的落单女子,建了个山寨,取名芙蓉寨。”
“这芙蓉寨倒是与小莲姑娘讲的故事中,变成土匪的官老爷有些相似。”严六斤道,“她们不杀百姓,反而会主动上门屠灭欺压平民百姓的匪寨。劫道劫舍也专挑富人下手。”
小莲笑道:“听起来不像土匪,倒像是行侠仗义的女侠。”
熊有力啐了一声:“我呸!匪就是匪,若是处处都奉行以杀止杀,皇帝老儿何必选这么多官来管老百姓?干脆给每个州派一支军队,让最会杀人的将军来当皇帝得了!”
梁择第一次正眼打量熊有力,饶有兴趣道:“熊兄这个主意有点意思。”
伏雨倒吸口凉气,拼命用眼色询问阑风,主子是不是认真的。
阑风岿然不动,仿若未闻。
江浸月心里憋着笑,面上一脸严肃地朝伏雨点了点头。
伏雨兀自慌乱了一阵,随即壮士扼腕般下定了决心,咬咬牙附和道:“熊兄,好谋略。”
熊有力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接连被两个人肯定,一时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在治国方面有些天赋。
“土匪也好,女侠也罢,现在论这些都已经无用了。”严六斤叹了口气。
小莲不解:“严大人这是何意?”
“不瞒各位,在来此地避雨的路上,我听闻了一件事。”严六斤踟蹰着道,“那芙蓉寨……似乎已经被灭了。”
众人皆是一惊。
小莲的面色在火光映衬下泛着惨白,她轻声问:“严大人,被灭了是什么意思?”
严六斤一愣,答道:“具体如何我也不清楚,总之就是、就是里头的女人都被杀光了。”
黄钟突然笑了,对众人道:“其实方才的故事还没讲完,严大人说的,才是故事的结局。”
江浸月直直盯着黄钟:“到底怎么回事?”
黄钟往篝火中添了块柴,讲完了剩下的故事。
“就像严大人说的那样,芙蓉寨虽是一群女人,但凶名在外。岒水县原先有很多残虐无道的匪寨,却被芙蓉寨屠了个七七八八。”
“可芙蓉寨错就错在,只屠了七七八八。”
“斩草必须除根。芙蓉寨或许是人手并不充足,没能把那些匪寨屠个十成十,放跑了一些漏网之鱼。”
“于是有一个人,利用十年的工夫,把这些鱼儿聚集了起来。他们平日里像老鼠一样在黑暗中苟延残喘,活着只为一件事——向芙蓉寨复仇。”
“有一个人?”江浸月皱眉,“是谁?难道是与乾坤寨有关之人?”
“小月姑娘当真聪明。”黄钟赞叹,“就是与乾坤寨有关之人。或者说,是与阿勇有关之人。”
“他叫小荒,是阿勇的弟弟。”
江浸月觉得不对:“阿勇有弟弟?为何方才的故事中,完全没有弟弟存在的痕迹?”
黄钟笑道:“因为小荒就是个不被人注意的存在。”
“小荒不是阿勇的亲弟弟,他是阿勇救的第一个人。小荒是个弃婴,阿勇在山里发现他时,他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那时阿勇也才七八岁大,他将婴儿抱回家,可是阿勇家很穷,根本无力再养一个孩子。阿勇父母趁他睡着,悄悄将小荒又丢回山里。”
“阿勇找了一天一夜,终于找到了小荒。只是这次他没有再抱回家,他找了个山洞,将小荒养在里面。”
“他白天干完农活后,又跑去给村里哺乳的村妇打扫牛棚,换来一小碗乳汁。晚上他就跑到山里,给小荒喂奶,替他布置山洞,抵御山里的野兽。”
“有几次没换来乳汁,小荒饿得奄奄一息。还有几次小荒病重,差点死掉。还有几次,小荒险些被野兽叼走……但奇迹般的,小荒都没死成,他越长越大了。”
“小荒已经可以帮阿勇干农活了,他总是在夜里悄悄地干,天亮了就回山洞去。阿勇的父母对小荒的存在,从一开始的排斥,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后来阿勇的父母病死了,阿勇把小荒从山洞接到了家里。他们就像真正的亲兄弟那般相依为命,过了一段简单而快乐的日子。”
“再后来,阿勇遇见了阿苗。”
“阿勇满心满眼都是阿苗。他再也没有时间和小荒一起去抓山鸡、钓溪鱼,再也没有心思带着小荒赶十几里路,去蹭邻村的教书先生讲课。他每次从城里卖菜回来,带回来的小玩意儿也从给小荒的小木剑,变成了给阿苗的胭脂水粉。”
“小荒知道,他该走了。”
“阿勇和阿苗成亲那日,小荒笑着为他们送上亲手做的礼物,然后离开阿勇家,回到了山洞。”
“阿勇发现后,急得顾不上洞房花烛夜,跑上山来找他。小荒听他苦口婆心劝了好久,说成亲并不会改变他们兄弟的关系,说阿苗不介意小荒跟他们住在一起。”
“小荒听他说完,只用了一句话,就让阿勇转头走了。”
“小荒说,哥,我刚才看到嫂子洗澡了,嫂子可真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