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内一时死寂。
好半晌,才响起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浸月妹妹,时礼就算与那丫鬟在留月阁幽会,叫吟霜撞见,也不至于手刃亲姐,时礼不是那样的人。”
说话的是江府嫡子江时迁。
江崇有一妻二妾,正妻李氏膝下只有长子江时迁,二姨娘宋氏育有一子一女,江吟霜与江时礼,三姨娘柳氏原是戏班的角儿,被抬进江府后至今无所出。
江浸月对江时迁道:“大哥,二哥并非在幽会时被撞见。二哥不知晓留月阁住了人,燕语却是知晓的,燕语不可能有胆子去留月阁赴约。”
宋姨娘终于回过神来,被气得浑身发抖:“你、你这信口开河的小杂种!时礼怎会杀他姐姐!”
柳姨娘忙跑到江时礼身边,轻拍着他的背抚慰,附和道:“是啊,浸月定是搞错了,时礼虽读书不如时迁,但最是心肠软。”
江崇脸色也十分难看,他沉声道:“如你所言,那丫鬟昨夜不敢去赴约,时礼就算独自去了,也只会见到吟霜一人,他没有杀人理由。”
“一人?”江浸月沉吟道,“父亲,有一事我一直不解,吟霜姐姐昨夜便死了,她的贴身丫鬟为何迟迟没有发现?”
李氏叹了口气道:“此事说来怪我。府内为我寿宴一事连日奔忙,谁料忙中出错,府内置景所用的锦布出了岔子。”
宋姨娘似乎被江浸月指控江时礼一事乱了心神,闻言脱口而出:“算得上什么岔子,不就是夫人喜爱的槿花纹错绣成了梅花纹,除了夫人自个儿心里不舒坦,谁会在意锦布的纹样。为了这点小事儿,将咱们各个院中的下人都调了过去,昨儿个连夜赶工重绣。”
李氏眼泛泪光:“都是我的不是,昨夜若是有个丫鬟在,吟霜也不至于遇害都无人发觉。”
江崇也沉沉一叹:“夫人,此事与你无关,只怪那凶手残忍无道。”
“凶手确实残忍无道,只不过这份残忍,对象另有他人。”江浸月蹲下身,盯着双目无神的江时礼,“二哥,你想杀的,不是江吟霜,对吗?”
宋姨娘闻言一把搂过瘫在地上的江时礼,尖声道:“你还在污蔑我儿!他自幼良善,怎可能杀人!”
江崇眉头紧锁:“浸月,你究竟何意?”
江浸月轻叹一声:“尸体被发现时我便一直在想,吟霜姐姐一个成日里作画抚琴的闺阁千金,江府中何人要取她性命。我始终想不出答案,便换了个思路,想着昨夜可发生了什么于她而言特殊的事情。”
江时迁道:“你是指,住进留月阁一事?”
江浸月点点头:“宋姨娘因心中不忿,将我赶走,让吟霜姐姐住进了留月阁。我与燕语交谈中得知,二哥约她在留月阁私会,但燕语知晓留月阁如今是我的居所,不敢前去赴约。她想着二哥去留月阁没见到她,便会回屋,就去了二哥屋子附近等他。这也是为何她昨夜没去帮工的原因。”
江时迁沉吟:“说得通,不过这跟吟霜遇害有何干系?”
“据燕语所言,她等到子时过后仍不见二哥回屋,害怕留月阁那里出了什么岔子,便悄悄去查看。”江浸月继续道,“她进了留月阁,只见里面空无一人,床榻上却有血迹。她十分害怕,仔细寻找后才发现遗落的金线与一粒血檀木珠。”
江浸月将木珠再次举起:“燕语认出这是二哥的东西,知道定是出事了,想替他遮掩一二,便将珠子和金线藏了起来。”
“胡、胡说!”一直低头不语的江时礼终于开口,“我、我的手串好好戴在手上呢,你那颗是吟霜的,定是歹人见财起意,抢夺手串时扯散了,匆忙之下落了一颗。”
江浸月道:“敢问二哥,自宋姨娘为你姐弟求得这手串后,你就再没摘下,也没有更换过,对吗?”
江时礼结结巴巴道:“自、自然,娘亲所赠,怎会更换。”
江浸月扬起自己的手腕,取下一串紫珊瑚串。
宋姨娘双目圆睁:“你、你怎与吟霜有一样的首饰?”
江浸月看向她,眼神有一丝复杂:“昨日你抢了留月阁后,我便搬去偏院住,谁知江吟霜寻了过来。她代你向我道歉,说你只是一时意难平,待过阵子就把留月阁还我。”
宋姨娘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她还送了我这紫珊瑚串,她寻了很久才寻到品相上佳的紫珊瑚,亲自串成一对。”
昨日江吟霜一袭蓝紫色留仙裙,晃着手腕上的紫珊瑚串,笑得开怀:“我与时礼有成对的血檀木手串,如今同你自然也要有一样的首饰。浸月,今后你就是我妹妹啦。”
江浸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泛起冷意。
“江时礼,你可知你的血檀木手串与江吟霜的有何区别?”
江时礼面色惨白:“你休要诈我,我们的手串一模一样,根本没有区别!”
江浸月一把拉过他的手腕,将血檀木手串摘了下来。她将自己的紫珊瑚串与血檀木串摆在一起,拨开珠子,露出里面的丝线。
是一模一样的胭脂红线。
“苦渡寺求来的手串,无一例外用的是沙椤金线,佛门以金为净,红色视为不祥,断不会用红线来串珠串。”江浸月道,“江吟霜的血檀木串本也是金线所串,但是她悄悄将其换成了红线,并且她亲手所做的所有手串,均以红线为串。各位若是不信,可取来她的首饰进行比对。”
众人面色各异,李氏道:“吟霜为何会将串线换成红线?”
江浸月摩挲着紫珊瑚串,低声道:“也许,她只是希望她命定的姻缘,有个好结果吧。”
江府与镇北侯府天定良缘,镇北候独子梁择却常年戍边,不知何时才能回京。长久的等待中,少女许是为素未谋面的未婚夫婿祈祷,许是为自己祈祷,希望红线不断,姻缘美满。
只是这祈祷终究落了空,梁择回京,进的不是喜堂,而是少女的灵堂。
“你、你胡说!你胡说!”江时礼口中不断重复。
宋姨娘呆呆地望着儿子,嘴唇颤抖两下:“时礼,你告诉娘,你姐姐的手串,为何会在你手上?”
江时礼扑到宋姨娘怀里,急切道:“娘,娘,不是我,手串是姐姐跟我换的,我、我拿错了,对,是我不小心错拿了姐姐的!”
江浸月冷声道:“江时礼,昨晚你约燕语见面,根本不是为了幽会,你是想杀了她。你进屋见到床榻上睡着人,便以为是燕语。你不及确认,就狠心将睡梦中的江吟霜砸死,手上的珠串因用力而崩断,你匆匆收拾却漏掉一颗。情急之下你将江吟霜的手串拿来戴上,然后把尸体裹上被褥,连同染血的血檀木珠一并丢入荷花池。”
“别说了,别说了!”江时礼涕泗横流,抱头哀嚎。
江浸月厌恶地看着他:“江时礼,我只想知道,你是何时发现杀错了人?在发现砸的是自己亲姐姐后,你依然没有停手,对吗?”
“不是的,不是的!”江时礼状似癫狂,“我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姐姐满头都是血,她睁开眼睛看我,我、我害怕极了,我用被褥将她包了起来……我不想杀她,我不想杀她啊!”
“哐当!”一声响动,是江崇自椅子上站起,又一个不稳跌了回去。他面色铁青,一句话都说不出,仿佛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江时迁和李氏忙替他顺气。
宋姨娘一双浑圆的眼睛仍是呆呆地盯着江时礼,仿佛从来没见过这个儿子。半晌,才突然扯开嘴角笑了一下:“我不信。”
“恐怕由不得宋姨娘不信了。”一道冷肃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
梁择迈进堂中,身后还跟着燕语。他将一漆黑物什抛给江浸月,江浸月下意识接住。
“你要找的东西,我帮你找到了。”身后两道黑影麻利地搬来乌金木宝椅,梁择甩袍入座。
江浸月看向手中之物,是一方名贵的洗象砚,象鼻处有些许裂纹,纹路深处隐约可见未洗干净的血迹。
江浸月低声道:“你怎知我要找凶器?”
“光凭那手串可定不了罪,”梁择招了招手,一杯热茶送入手中,他啜了一口,这才继续道,“凶器当物证,燕语当人证,如此才可打发走大理寺那帮人。”
江崇强撑着站起身,走到梁择面前,问道:“小侯爷,此物当真是凶器?从何处寻得?”
梁择没有端架子,将茶水递给身旁暗卫,起身道:“江伯父客气,朝堂之下,唤我表字谨从即可。这方墨砚是从江时礼的书篓中寻得,至于是不是凶器,就交由大理寺去审吧。”
江崇的身躯似乎转瞬佝偻许多,他哑声道:“谨从费心了,只是江府如今,实在无颜面对侯府。前些年你不在京中,吟霜总惦念着你,如今你能来送她,也算了却她一桩心事。此事过后,我会向圣上呈明,解除两家婚约,不叫侯府为江府恶名所累。”
梁择伸手扶了扶江崇似要倾倒的身躯,淡声道:“江府姐弟相残,确实骇人听闻,不过江梁两家的婚约是先皇御赐,不容更改。待江府事毕,梁家会如约下聘,迎娶……”
幽黑凤眸对上江浸月怔愣的目光,梁择勾起一丝客套的笑意:“迎娶江府二小姐,江浸月。”
“小侯爷这是何意?”江浸月皱眉道,“方才不是说好,由江府来退……”
“啊!!”
一声尖厉惨叫从旁响起。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却是宋姨娘拔了头上发簪,直直袭向缩在一旁的燕语。燕语伸手一挡,尖锐的簪子插入手掌半寸,汩汩鲜血沿金簪溢出。
“贱婢!都是你害的!是你蛊惑我儿,害死吟霜!”宋姨娘又哭又笑,再度扑向燕语,“我杀了你,杀了你!”
堂中因这突来的变故乱作一团,梁择眉心微蹙,挥了挥手。两名暗卫瞬间来到宋姨娘身后将其制住。
江浸月走到燕语身边,仔细端详她受伤的手掌。
“应该没伤到经脉,你先去找大夫医治一下。”江浸月道。
谁知燕语却根本没看她,也没管伤手。燕语看着不断挣扎的宋姨娘,低低笑出了声。
“二夫人,是你儿子要杀我,若非吟霜小姐阴差阳错当了替死鬼,如今荷花池里浮上来的就是我!”燕语咯咯笑道,“我没来向你讨命,你反而要杀我,这是何种道理。”
宋姨娘鬓发散乱,声嘶力竭:“贱婢!我儿本性良善,若不是你勾引他,带坏他,他怎会起杀人的念头!”
燕语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二公子虽文不成武不就,但待我向来温柔,若不是二小姐发现手串之事,我也不信他会害我性命。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他本无意杀我,可保不准有人想让他杀我呢。”
江浸月眸色一凛:“燕语,此话何意?方才我单独问你时,你可没说还有旁人同你有仇。”
“算不得同我有仇,倒不如说,是跟江家有仇。”燕语爬到宋姨娘跟前,手掌在地上留下一记血印。
她细细端详那张绝望的脸,柔声细语道:“二夫人,不如你猜一猜,是谁教唆你那废物儿子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