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子时,无星无月。
南城官巷被夜笼罩,唯有一处府邸仍烛火通明,将浓稠夜色撕出一个斑驳的破口。
江府西戊院中,丫鬟们不安地交头接耳。
“竟是二公子错杀了大小姐,二公子方才被关进戒堂时,那痛苦懊悔的哭喊,听得我心底直发凉。”
“嘁!装装样子罢了,若真有悔意,怎的至今不肯把指使他杀燕语之人供出来?”
“指使一说许是燕语胡诌的呢?你瞧燕语不也没说是谁指使的么。”
“燕语平日里老实勤快,没想到竟敢爬主子的床,如今还闹出人命,也不知会落得怎样下场。”
“还能落得什么好下场,没见老爷命人将她关进隔壁柴房了吗?明儿个定是要与二公子一起被送官呢。”
“唉,最可怜的还是大小姐,死在至亲手里,就连婚事也便宜了那个来路不明的野丫头……”
“嘘!莫要乱嚼舌根。要我说……咦,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几名丫鬟停下手中的活,齐齐转头往外看去。
江府今夜无人入睡,四下烛火通明。只是烛火中,好像多了一丝几近猩红的光亮。
“不好了!外头走水了!走水了!”
一声惊叫霎时打破西戊院的平静。丫鬟们仓皇破出房门,见走水的不是西戊院,才微微松下口气。
“快!我们去帮忙!”一名丫鬟招呼着。眨眼间,西戊院人烟散尽,重归沉寂。
一道纤柔身影踩着寂静,悄然迈入西戊院,直奔柴房而去。
柴房许是眼下整个江府唯一没点烛火的地方,狭小逼仄,还泛着股霉味。那人一进柴房便忍不住皱了皱眉,摘下腰间丝绢掩住口鼻。
借着屋外影影绰绰的一丝光亮,隐约可见角落里杂乱的干草垛上,一名丫鬟打扮的少女正背身躺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陷入昏迷。丫鬟的双手被麻绳绑在身后,一只手掌上还裹着厚厚的白纱。
那人脚下没有丝毫犹豫,快步来到丫鬟身前,右手自怀中摸出一粒妃色药丸,左手垫着丝绢,就朝少女腮帮掐去。
丫鬟的脸被散乱的鬓发遮住,那人来不及细细打量,飞速将药丸塞进了少女嘴里。
随着少女无意识的一个吞咽动作,那人心下一松,放开手任凭少女摔回草垛。随即站起身,拿丝绢擦了擦手,转身离去。
“咳、咳咳,这味道……像是驱蛇鼠虫蚁用的雄黄丸。”
背后突然传来的声音,令那人脚步猛然一滞。
“柳姨娘还真是思虑周全,若要伪造燕语服毒自尽,选这种下人们能接触到的毒药最为合适。”
江浸月三两下挣开腕上麻绳,将鬓发拨到耳后,然后取出火折子,点燃草垛边的一盏烛台。
柳姨娘转过身来,从来都低眉顺目的美丽脸庞上,此刻面无表情:“江浸月,怎会是你?”
江浸月盘腿坐在草垛上,反问道:“这话应该我说才是,柳姨娘,怎会是你?”
柳姨娘轻笑一声,莹莹烛火中端的是风情万种。
“你给燕语那丫头灌了什么迷汤,她竟肯配合你在此设局害我。”
江浸月讶然:“柳姨娘怎的颠倒黑白,你来杀燕语,反而怪燕语有所防范?”
柳姨娘笑道:“说得也是。不过二姑娘,我本欲放你一马,偏你自个儿掺和到这事儿里来。你可知那毒丸极烈,只要沾过口,必死无疑。现下,你只剩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可活了。”
江浸月冷笑道:“我也不是吓大的,不过是雄黄丸而已,灌一碗催吐药下去便无大碍。”
“确是雄黄丸,不过表面又涂了一层剧毒罢了。”柳姨娘满意地看着江浸月面容瞬间失去血色,“你若不信,我便发发善心在此陪着你毒发,左右眼下全府的人都去救火了。”
“为了杀燕语,你甚至不惜纵火。”江浸月强撑镇定与她对视:“为何?”
“你指什么?为何要杀燕语?为何要教唆江时礼杀燕语?”柳姨娘笑眼盈盈,“还是……为何要勾引江时礼?”
“与江时礼通奸的从来都不是燕语,而是你。燕语只不过帮你们传递消息,是你们偷情的幌子。”江浸月望着眼前美丽的女人,“昨日收到江时礼的纸条后,你命燕语去留月阁查看情况。谁知夫人寿宴临时出了岔子,燕语被绊住,晚了些才到留月阁,这才躲过一劫,叫江吟霜当了替死鬼。”
“没错。”柳姨娘叹了口气,“怪只怪你为何要让燕语当人证,其实只要燕语乖乖闭嘴,她可以不用死。”
江浸月蹙眉:“不是你让江时礼去杀燕语?”
柳姨娘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笑得浑身打颤:“是啊,是我让他去杀人的,但是杀谁并不重要。你知道吗,其实老天才是最爱作弄人的!死了个江吟霜,远比死个丫鬟,有趣得多。”
“柳扶疏!”一声怒喝自柴房门口传来,柳姨娘的笑意一瞬间消失无踪。
江崇带着两个护院步入柴房。他双目充血,原先周正的面庞因竭力克制而扭曲变形。
柳姨娘只在江崇刚踏入柴房时身形轻晃了一下,随即就又挂上如往常般柔顺的浅笑。
“老爷有许久未曾叫过妾身的闺名了。”
江崇死死盯着柳姨娘,从因愤怒而打颤的齿缝中挤出几个字:“你对我江府有何仇怨,为何要如此残害我的孩儿!”
“妾身自十年前在戏台上被老爷相中,便满心满眼都是老爷,何来仇怨。老爷只把妾身当作别人的影子,妾身都不在乎。”她一双美目含情,真真切切,“只是老爷不该在抬我进门之后,又因着对那人的愧疚,十年都不敢踏入我的房门!”
柳姨娘纤腰轻摇,身形仍似二八少女:“江崇,你儿子就是条听话的狗,对我千疼万宠、百依百顺,甚至我让他杀人,他一边吓得尿裤子,一边还是愿意为我去做。他比不上你一星半点,可我就是忍不住把他当成你。因为,这是你欠我的!”
“柳扶疏,你——”江崇眼看一口气又要喘不上来,柳姨娘竟若无其事地上前想帮他顺气。
江崇一把甩开她的手臂,因用力过猛,柳姨娘被掀到了地上,一动不动。
“江伯父,你的家事我管不着,不过如今我已经死了一个未婚妻,可不能再死第二个。”梁择语气冷淡,自江崇身后踏入柴房。
刚踏入两步,又退了出去。
柴房已经挤了三个人,原本阴潮逼仄的屋子更显局促。
梁择冲盘坐在草垛上的江浸月抬了抬下巴:“你出来。”
江浸月也着实不想待在这里听她的便宜老爹和这个疯女人撕扯,反正今晚的目的也达到了。于是她丢下一句“柳姨娘就交给父亲了”,便随着梁择离开了西戊院。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横到江浸月面前,上面放着一只白玉瓷瓶。
江浸月接过,好奇道:“这是何物?”
“抚海观炼制的上清丹,”梁择走在她身前半步,微微偏过脸来垂目望她,“可解百毒。”
江浸月双眸一亮:“这可是有市无价的好东西啊,多谢小侯爷!”说着便将瓷瓶小心翼翼揣进怀中。
梁择凤眸微眯:“吃下去。”
“现在?平白吃这玩意岂不浪费……”江浸月说着回过味来,“小侯爷莫不是以为,我中毒了?”
梁择垂目不答。
江浸月绕到梁择身前,摊开掌心将一物凑到他面前。
那是一粒妃色药丸,外面还裹着一层薄如蝉翼的透明油纸。
“你早就将油纸垫在口中?”梁择瞬间了然。
江浸月道:“若作为人证的丫鬟此时被杀,江府免不了要遭彻查,柳姨娘只能伪装成燕语自杀。伪装自杀不过那几种手段,我提前做了准备 。”
“光凭燕语的口供,定不了柳姨娘之罪,于是你故意让燕语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江时礼背后有教唆之人,然后假扮燕语等着柳姨娘上门灭口,还让江伯父亲眼见证这一切。”
梁择幽黑双瞳在夜色中对她对视,突然话锋一转:“上清丹还我。”
“堂堂镇北侯府,给出去的东西怎能要回。”江浸月不自觉地勾了勾唇角。
如今害死江吟霜的真凶都已明了,证据也到了手。心中松快,她深深吸了口微凉的空气,却觉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味窜入口鼻。
“对了,柳姨娘放的火可扑灭了?”江浸月问道。虽然她认为柳姨娘放这把火只为转移注意,并非真要烧了江府,应当轻易便可扑灭。
但心底不知为何,总有股隐约的不安。
梁择偏了下头,一道黑影兀然自黑暗中现出身形,附到他耳边低语几句。
只见梁择原本没什么情绪的黑眸,霎时迸出冷锐之意,江浸月心头一沉。
“出了何事?”
“其余地方的火很轻易被扑灭,”梁择目光望向江府一处,“只有一个地方,似是被提前浇了火油,火势至今未灭。”
不待梁择明说,江浸月已然猜到是何处。
今日她用计从那个地方逃出,不久后江时礼便被关了进去。
“是戒堂。”